地道是巨石砌的,入道几十步,横着一扇用黄铜铸的库门。
黄叔打开库门,现出十丈见方的巨大金库。
库中空空荡荡,只在一个角落孤零零地摆着三只木箱,每一只箱下拴着链条。
黄叔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只:“公子请看!”
白虎指向其他两箱,黄叔分别打开。
白虎指向箱中金子:“一共多少?”
“三百金!”
“就这点儿?”白虎惊愕。
黄叔点头。
“哼,”白虎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当我是白痴呀!小辰光我就进过金库,这样的箱子码成堆,不下几百箱!说,它们哪儿去了?”
“花光了!”
“啊?花哪儿去了?”
“一部分修大沟,一部分运到河西了!”
“河西?运到河西做啥?”
“给龙将军用!”
“啥?”白虎暴跳起来,“你怎敢把我家的金子交给龙将军呢?”
“老奴……”黄叔欲言又止,闭目。
白虎扑上来,踢打黄叔。
黄叔蹲在地上,抱住头,任凭他发作。
白虎正自发狂,一个素衣女子款款走进。
是绮漪。
绮漪飞跑过来,惊道:“夫君……”
白虎看她一眼,又打起来。
“哥……”绮漪死命拖住白虎的胳膊。
听到这声“哥”,白虎心里一颤,停下手。
“哥,你为什么打黄叔呀?你怎么能打黄叔呀!”绮漪带着哭音。
“为什么?为什么?”白虎手指黄叔,气恨恨道,“你问他!”
“哥,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吧!”
“问你?你晓得个屁!”
“我什么都晓得。”
“好吧,那我问你,我家的金子,”白虎手指黄叔,“他凭什么运到河西,凭什么交给龙贾?”
“夫君若问这个,请随奴家来!”绮漪搀起黄叔,头前走去。
白虎迟疑一下,跟出去。
绮漪带着白虎和黄叔径至白家父庙的正殿,殿中摆着神龛,白圭的塑像、牌位及相应祭品一应俱全。
绮漪面对牌位跪下,留下主位给白虎。黄叔跪在后面。
白虎迟疑一下,在主位跪下。
绮漪凝视白圭牌位:“父亲,白虎来了,绮漪在您面前,示给他您的最后叮嘱!”
绮漪起身,走到牌位跟前,从神龛后面取出一个卷筒,掏出白圭的遗嘱,反身回来,复跪于白虎身边,将遗嘱递给白虎。
白虎接过,拆看。的确是父亲白圭的亲笔字迹,只是写到后来,字有些抖:“……为父半生经商,所聚所敛,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于民,也须用之于民。八千金修大沟,三千金固河堤,一千五百金赈灾荒以解民难……白家世受魏恩,万死不足以报,以所余七千金捐献河西防务……”
“公子,”黄叔哽咽道,“那三百金是主公留给少夫人的!”
白虎望着遗嘱上白圭的签字与指印,面色狰狞,喘起粗气,拳头紧捏一会儿,忽地站起,冲白圭灵位跺几下脚,转身欲走。
绮漪扯住他的衣襟:“夫君?”
白虎站住,回头看向她。
绮漪缓缓站起,眼中含泪,凝视他,眼神哀求:“您能不能不去那个地方了?”
白虎的脸别向一侧。
绮漪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你摸摸,他在动呢!”
摸着她的肚子,白虎长叹一声,一步一挪地走出庙门。
白虎刚出庙门,一个仆役就飞跑过来。
“公子,公子,”仆役边跑边叫,“司徒大人寻您来了!”
“朱威?”白虎凝眉。
“对对对,是朱大人!”仆役喘气应道。
白虎快步赶至客堂,果见朱威候着。
“何方来风,竟然吹来了朱大人?”白虎盯住他道。
“这来给你寻个事儿做做,如何?”
“哦?”白虎略怔,“什么事儿?”
“到刑狱里!”
“刑狱?”白虎吃一惊道,“要我到刑狱里做什么?”
“白公子有什么不能做吗?”
“本公子自出生之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做呀!”
“白公子天生就会掷骰子吗?”
白虎脸色涨红,别过脸去。
“白公子,大丈夫立于世,靠的不是骰子。白相国去了,公子该当立事了,守在家里不是个事,早晚都得谋个差事,是不?”
“好吧,”白虎略略拱手,“谢朱大人关照!”
朱威回礼,给他个笑:“甭再叫我大人,叫我朱兄!”
白虎再次拱手:“谢朱兄关照!”
二人来到刑狱府,朱威召来司刑,指着白虎道:“这位是白公子,自今日起,就在你处守值,你酌量一下,为他派个差事!”
“下官见过白公子!”司刑对白虎深揖一礼。
“白虎见过司刑大人!”白虎略略回个揖,语气倨傲道,“请问大人,你为本公子派何差事?”
司刑看向朱威,表情稍稍尴尬。在安邑,白公子的大名无人不晓,加上朱威事先没打任何招呼,司刑真不晓得该如何安置这个阔公子。
“为白公子取套狱卒服!”朱威吩咐。
“司徒大人,”司刑惊诧了,“您是说……让白公子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取来一套粗布狱卒服,双手呈在白虎面前,低声道:“白公子,您请试穿一下,看看大小合身不?”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眼睛一斜,脸色沉起,拿脚挑起卒服,接上,抖了几抖,“啪”地朝地上一掼,不屑道:“这身粗衣也配本公子穿?”
朱威“唰”地脱下司徒服,弯腰捡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穿上,转对司刑,语气严厉:“为白公子再取一套!”
司刑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双手呈给白虎。
朱威看向白虎,语气缓慢而威严:“白公子,请更衣!”
白虎脸色涨红,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身上的绸缎衣饰,换上粗布卒服。
朱威帮他整理几下,微微点头:“嗯,合体!”转对司刑,“司刑大人,请给我们派差事吧!”
司刑声音微颤:“下……下官……”
朱威斥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上官!”
“是是是!”司刑忙不迭道,“请二位大人随下官……不不不,请二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在前,朱威、白虎跟后,挨个巡视囚室。
转完一圈,司刑带二人回到府堂。
朱威脱下狱卒服,叮嘱司刑:“从今日起,白公子就在你处当差。白公子干得好,你一并受赏。白公子若出差错,你一并领罚!”
司刑拱手:“下官遵命!”
朱威换上官服,大步走出刑狱。
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转对白虎,哈腰赔笑道:“白公子,您今日是第一次当值,随便转转就成了,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体。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就是!”
白虎狠狠白他一眼,“噌噌”几下脱下狱卒服,“啪”地摔在地上,换上原来的华服,重重“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刑狱。
安顿好白虎,朱威打道回府。
朱威坐在车里,眼睛闭起,刚想打个盹,耳边突然响起公孙衍的声音:“君上伐卫,意不在卫,在的是卫国背后的君侯。换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国出兵!不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这个……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实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也难以预料,可他们呢?非但屈尊议和,且还罔顾河西血仇,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朱威心底一惊,陡地睁眼:“停!”
御手停车。
“到哪儿了?”
御手应道:“再过一个街就到府中了!”
“掉头,去宫城!”
御手掉头,辎车朝宫城方向驰去。
从平阳到安邑有两条路,一条略远,经由洛阳,走崤道至陕邑渡河,道路平坦,另一条近些,从虎牢关过河,经由轵关陉入安邑,但路狭地险。为赶时间,随巢子和宋趼选了第二条路,原定十日就到,但在过山道时,宋趼踩到一条小黑蛇,被蛇照小腿肚上咬了一口。虽然随巢子紧急施救,没有大碍,却也耽搁几天行程,半个月后才赶到安邑。
将进城门时,宋趼蹲在路边,解下磨破得不成样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丛里,指桑骂槐道:“魏地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这样了!”
“你呀,”随巢子瞄一眼他的草鞋,摇头道,“鞋没打好,反倒怪起草来!”伸出自己的脚,“好好瞧瞧!”
宋趼“扑哧”一笑:“巨子,您的也破了!”
随巢子低头一看,果然破了一个大洞,亦笑起来:“呵呵呵,看来是这草有问题,”从背囊里取出一双新打的鞋子,递给他,“最后一双了,换上吧!”
宋趼嘻嘻一笑:“还是巨子换吧,弟子打赤脚,磨磨老茧子!”
“穿上吧,你的老茧子有得用哩!”抬脚走向城门。
二人进城,沿街边走边问,不消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城。
这日不上朝,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礼,双手递上拜帖:“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野人随巢觐见!”
众甲士就似没有听见,扎在那儿一动不动。
随巢子略略一怔,正欲再问,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们的褐衣与磨破的草鞋上,脸色立时不屑,语气蛮横:“喂,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再揖一礼:“野人随巢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呈上拜帖。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咋的?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王上!”“啪”地将拜帖打落在地。
宋趼震怒,抢上来就要理论,随巢子摆手制止,弯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烦请军尉通报王上,就说野人随巢求见!”再次递上拜帖。
“什么巢不巢的?”军尉眼睛又是一横,“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吗?王上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扭身与宋趼走开。
没走几步,一辆辎车驰至,在宫门前停下。朱威跳下车,朝辎车摆下手,辎车驰走。随巢子看到,就又拐回来。
朱威的目光落在随巢子、宋趼身上,打量几眼,转望军尉,询问道:“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礼,小声禀道:“回禀司徒大人,这个贱民想见王上,末将让他滚开,可他……”转向随巢子,眉头横起,“老家伙,还不快走,难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为何要见王上?”
随巢子深深一揖:“回司徒的话,野人随巢从卫地来,为天下事求见魏侯!”
军尉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朱威冲他摆下手,自语道:“随巢?”看他服饰,似是想到什么,急问,“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点头:“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晚辈朱威不知前辈光临,失敬!失敬!”
见司徒大人如此礼让眼前这个野人,军尉目瞪口呆。
朱威再揖:“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这就进宫奏报我王!”转对军尉,指随巢子,“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好生侍候!”
军尉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拱手深揖:“末将不知是前辈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随巢子回他个揖:“是老朽打扰了!”
军尉躬身礼让:“前辈请至茶房小憩!”
朱威此来觐见,心里却在打鼓。他知道魏惠王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魏惠王对秦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是禀报河西有事,说死他也不信。
正所谓天遂人愿,正当朱威不知如何劝谏时,墨家巨子偏巧来了。朱威推断随巢子是为此事来的,而依随巢子在列国的声望,魏王不会不听。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不消一刻,朱威已到前殿,问过当值宫人,得知惠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对弈,就让他引自己进去。
凉亭下面,魏惠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须长笑:“哈哈哈,陈爱卿,看棋!”
“啊?”陈轸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吧!”魏惠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陈轸急了,“容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哟嘿,”魏惠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惠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走过来,捋须笑道:“呵呵呵,陈轸呀,你的救星来了!”转对毗人,“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陈爱卿支个解着儿!”
陈轸冲朱威抱拳,夸张地叫道:“朱大人,快快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已回天乏术。陈轸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陈轸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威,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陈轸两手一摊,做认输状,“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王上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陈爱卿呀,”魏惠王话中有话道,“你这片孤子,早就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了,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叫寡人如何容你?”
“唉,”陈轸长叹一口气,“臣之处境,与那卫公一般无二啊!”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起来,“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对了,我们只顾下棋,竟是忘了正事,卫国那儿可有音讯?”
“捷报频传哪,王上!”陈轸喜不自禁,“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平阳等十余城邑,楚丘、帝丘已成囊中之物,不日可破!”
魏惠王摆手:“传旨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对了,那几只猴子蹦跶到哪儿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陈轸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齐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惠王转对朱威,目光征询,“是不,朱爱卿?”
朱威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呵呵呵,对了,朱爱卿,你是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呵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