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张仪说得是,齐营有高人,且这高人用兵之法远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窜扰魏境、佯攻大梁、设伏烧船……如此周密的计算,如此精到的调动,几乎连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能够做到这个的,当世只有一人——孙膑!
对,一定是孙膑。
长途奔袭,攻敌必救,堪称孙膑的用兵法宝。想当年与楚国昭阳争宋,明袭项城、暗取陉山的漂亮一战,正是出自孙膑的谋划。
想到孙膑,庞涓的背脊骨都是凉的。实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离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庞涓正自乱想,各部将领纷纷围拢前来,皆要与齐人拼命,摩拳擦掌,求打头阵。
“诸位将军,”庞涓收回思绪,恢复理智,扫一眼众将,淡淡说道,“你们中有谁参加过黄池之战,请举手!”
有五人“唰”地举手,表情不无自豪。
“好样的,”庞涓冲五人扬手,“站前来!”
五人跨前两步,高昂起头,站成一线。
“给大家讲讲,你们是如何取胜的?”
黄池之战堪称魏国开国以来最长气势的经典战例,魏人妇孺皆知,莫说是眼前这些军人了。
五人面面相觑,一人朗声应道:“将军布下屎溺王八阵,大破齐军,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
众皆哄笑。
“讲得精彩!”庞涓没有笑,冲那位讲话的伸拇指赞一句,看向众将,“诸位将军,想当年,齐有大军七万,我只有区区三万哀兵,结果如何?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今日没有屎尿坑,但我有两万以一敌十的大魏武卒,请看本将再摆一阵,活捉田忌。”
“将军,要摆何阵,请发令吧!”诸将异口同声。
“齐将田忌只配一阵,王八阵!”庞涓跳上战车,“诸位将士,看我号旗,听我号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阵,活擒田忌!”
众将齐呼:“列王八阵,活捉田忌!”
不消一个时辰,两万武卒已按庞涓号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阵。
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阵、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盯住田忌,“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
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急,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始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脱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反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