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不由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归还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话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两。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有词,“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了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王上……”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几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
莫说是三百两,白虎此时连一百两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两足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将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
白虎左右是难,只好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两金子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
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两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汉子,竟为这一点儿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生忘死,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
不消一刻,庞涓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上前,庞葱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将军龙贾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由庞涓、瑞莲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犊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的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庞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
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一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其中三十镒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她嫁的人是我庞涓!”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说毕,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
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
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
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是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之物的。”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已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闹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庞兄在为何事闹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何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