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萧劲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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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从瑞金到遵义

瑞金到遵义,行程四千余里,历时两个多月。这段路程,特别是在进入贵州之前,是中央红军在长征途中,处境最被动,损失最严重,大家的心情也最焦急的一段路程。

出发时,王明路线的领导人强令部队采取“甬道式”的搬家方式,左右两翼,由一、三军团担任前锋,八、九军团负责掩护,五军团在后压阵,中间是庞大的中央军委纵队,携带着各种笨重的“坛坛罐罐”,在狭窄的小道上,前呼后拥,磕磕碰碰,互相拥挤,缓慢地行进着。

干部团直属军委纵队,是军委纵队一支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担负着直接保卫军委首长和领导机关的光荣任务。行军时一般都走在纵队的最后面,上干队又常常是走在全团的末尾。敌人前堵后追,机构这么庞大臃肿,行动这么缓慢拖沓,看到这种情况,大家都心焦如焚。原先以为转移可以调动敌人,乘机打破敌人的反革命“围剿”,现在却被敌人紧紧追赶着,是在拼命逃跑,处处挨打,处处被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和许多同志一样,感到困惑、不安,又无处打听,只是跟着纵队一个劲地往前走,不停地走!

当时,上干队只调给一匹牲口,主要用来为病号和一些年纪较大的教员驮运行李。队部除我这个队长以外,有一个卫生员,负责给大家治疗各种小的伤痛。还有一个挑夫,是个哑巴,瑞金附近人,原先就是红大的伙夫,挑着两个铁皮文件箱,跟随部队长征。我这个队长,既没有通信员,又没有牲口。好在当时我才三十出头,身体也还健壮,行军时,一个小背包,一袋干粮,一只水壶,往肩上一背,就大步走在队伍的前头了。

为了防止敌机空袭,开始一段时间,部队大都是夜行昼宿,只是在通过森林地区和那些极难行走的小路时,才在白天行军。一到驻地,教员和学员们休息了,我往往还要先去了解一下当地的社会情况,要到各科,以至各班看一看是否都住下了,检查一下岗哨警戒派好没有,有时还要到团部去参加一些短会,领受某项任务。

一路上,谁也说不清翻越过多少座山,淌过了多少条河。攀登时最艰苦,因而留下印象也最深刻的是,翻越一座叫老山界的高峰。那天已经是下午了,开始大家听说只要走三十里路就可以越过山顶,并没怎么把它放在心上。谁知越走山越陡,越走路也越窄。到后来竟像在爬梯子。这时已经快到半夜,许多牲口都拥挤在陡壁跟前。天上虽有星光,许多同志手里还举着火把,但路毕竟太难走了,一不小心,人马都可能滚下山去。上级只好下令:就地宿营,明天拂晓再走。这样陡的山坡,在一条宽不过两尺的小道上,躺下来睡觉是太难了,但又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有的同志把油布和毯子往身上一裹,横着心躺了下来;有的找到一块坡度稍缓的地方,背靠背地坐下打起盹来。由于实在太疲倦,大家竟酣然入睡了。直到第二天黎明时,炊事员已把饭做好,大家吃了一点后,又互相拉着推着,艰难地爬过这段陡岩石梯,登上了山顶。

在这一段行军途中,我们上干队的同志,虽然没有同前来围追堵截的敌人面对面地交过手、打过仗,但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也是不少的。除了要防止敌机的轰炸扫射,防止小股敌人的偷袭以外,还要同各地的恶霸地主武装——反动民团和特务分子的破坏袭扰作斗争。在途经广西境内的时候,敌人就使出了很毒辣的一手:他们不但事先在我们经过的地方,把粮食和民房烧掉,增加红军吃住的困难,而且派遣了不少特务和坏分子,打扮成普通群众,混进红军的驻地,等到夜深人静后,就在村里村外放起火来。当地的民房一般都是竹木结构,鳞次栉比连成一片,火势非常迅猛,很难扑灭。许多民房都被烧毁。然后,特务们又到处造谣,说红军杀人放火,把罪名加在红军头上。我们上干队的驻地也曾遇到过几次,晚上经常要起来救火。有段时间,学员们不但要背着背包、枪支行军,还要携带着救火的工具,以免宿营发生火灾时忙乱中找不到工具灭火。开始大家很纳闷:为什么半夜会起火呢?后来大家提高了警惕,派出暗哨进行监视,发现起火,就迅速灭火、搜查,终于当场抓获了几个放火的家伙。经过盘问,才知道是敌人在有意捣鬼。

从离开中央根据地开始,蒋介石便在红军前进方向上,设置了一道又一道封锁线。对于敌人的围追堵截,王明路线领导人惊慌失措,一筹莫展,只知道命令部队死打硬拼。这样,就迫使一、三、五、八、九军团等红军主力部队,同二三十个师的敌人,进行着紧张、激烈的战斗。特别是在过第四道封锁线时,指战员们浴血苦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掩护中央军委纵队渡过湘江。红军由出发时的8万多人锐减到3万多人。当时,我和上干队的同志,对于主力部队如何苦战的详情虽然无从得知,但部队受到严重损失是知道的。有些同志开始偷偷议论:“老是这样被动挨打,怎能打破敌人的围剿呢?”“看来不换领导人,是扭转不了被动局面的!”对我来说,感受就更加深切。从一九三○年到达中央苏区以后,第一、二、三、四次反“围剿”斗争,我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参加者。在毛泽东同志亲自指挥下,粉碎敌人的第一、二、三次“围剿”都只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在第四次反“围剿”斗争中,虽然毛泽东同志被排挤离开了中央和红军的领导岗位,但由于王明路线还没有完全贯彻到红军中去,毛泽东同志的军事思想还在起作用,粉碎敌人这次“围剿”,也只用了大约三个月时间。唯有在这第五次反“围剿”斗争中,由于王明路线领导人推行着一整套错误的战略方针和作战原则,听任李德进行瞎指挥,尽管红军指战员英勇作战,历时一年,最后还是不得不完全放弃中央根据地。现在,在长征途中,部队又受到如此惨重损失,这怎能不叫人心痛,不令人气愤呢!在这次反“围剿”斗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成了王明路线领导人转嫁罪责的牺牲品。现在该是他们认识错误的时候了!对于毛泽东同志的正确路线肯定能战胜错误路线,我从一开始就满怀信心,但也知道,道路是不平坦的,错误路线不到碰得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由于自己当时的处境不好乱发议论,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暗暗希望,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刚接到要“转移”的通知时,我看到了这种希望;现在,我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为期已经不远了。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取得这一胜利,竟然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而且不知道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部队前进到湘西通道地区时,蒋介石已察觉我军的意图是要与二、六军团会合,在我们前进方向布置了五倍于我的强大兵力,形成了一个大口袋等我们去钻。当时为李德作翻译的伍修权同志,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面对这一情况,李德竟然坚持按原计划行动,把已经遭到惨重损失的三万多红军,朝十几万强敌的虎口中送。在这紧急关头,毛泽东同志向中央政治局提出,部队应该改变战略方向,立即转而向西,到敌人力量薄弱的贵州去……中央迫于形势,只得接受了这一正确建议。”李德的这种顽固态度,我当时不得而知,但毛泽东同志的意见又开始在起作用是听说了的。随后召开的黎平会议作出了关于在川黔边建立新根据地的决议,其基本精神也知道一些。得知这些情况以后,我精神为之一振,心想: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红军这下有救了,错误路线的末日看来真要到了。我当时的喜悦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只觉得行军走路,步子也轻快多了。

大约就在到达黎平前后,上级任命余泽鸿为上干队政治委员,苏进接替他任政治科科长。苏进是日本士官学校学生,原先在国民党二十六路军当副团长,参加“宁都暴动”过来以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过红军的师长。以后也因犯“错误”受过王明路线的迫害。余泽鸿任政委,分担了我一部分领导责任。需要向全队布置的事情,我们总是事先碰头商量一下。这样,工作也就做得更加周到一些。

1935年元旦,我们到达了乌江南岸的猴场附近。一军团的先头部队强占乌江渡口后,军委命令干部团特科营的工兵连迅速架设浮桥。在这样一条水深浪急的大河上架桥,是一项既危险又需要较高技术的艰巨任务。上干队的教员何涤宙被调去进行技术指导。何涤宙在国民党军队里曾任过工兵团团长,到红大任工兵教员。他在架桥等土木作业方面,在当时称得上是个专家。以后过金沙江、大渡河时,先头都曾把他请去,研究能否架桥。长征以后,他入了党,但后来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他说要去大城市看病,到武汉以后不辞而别,离开了革命队伍。架桥需要大批物资、器材。于是,我就带领上干队的其他学员,同干部团一、二、三营的同志一道,连夜到各处去搜集木材、竹子、门板、洋油筒、棕绳等等,并一批批搬运到江边。工兵连的同志昼夜奋战,很快把一座浮桥架了起来,中央军委纵队和各军团的后续部队,都从桥上浩浩荡荡地渡过了天险乌江。

几天以后,我们便随中央军委纵队进驻了遵义城。为保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顺利召开,各主力部队分别扼守着遵义周围的交通要道和关卡隘口。我们和干部团其他各营留在城区担任警戒任务。上干队一边休整,一边派出学员到人民群众中去做宣传工作,并动员青年参军。经过各单位动员,红军很快就增加了几千人。

在遵义休整了12天,我向全队学员简要地总结了离开瑞金两个多月的行军情况。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少数学员由于主力战斗部队需要,陆续被调走以外,全队没有减少一人。这固然同没有与敌人打仗有关,但是,主要原因还在于全队干部和学员有良好的政治素质,有顽强的战斗意志和艰苦奋斗精神。在从大树下出发时,有的领导人对周士第、宋时轮、苏进、冯达飞和包括我在内的一些曾脱离过党或被开除了党籍、犯有“错误”、“罪行”的干部,是很不放心的。为了防止我们逃跑或干出什么坏事,他们竟布置了一些学员,暗中监视我们的行动。现在全队连一个掉队的都没有,这就雄辩地说明,我们上干队的同志,无论是学员,还是教员,都是值得信任的,是忠实于革命、经得起艰苦条件考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