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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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祸端都是无意中埋下的(1)

导读:折片未拜发,绿营来吵闹,曾国藩焦头烂额;崇纶抵武昌,巡抚成帮办,大清国笑话不断。

青麟淫心发作强抢民女,制军为正官邪怒上劾章。

咸丰皇帝牢记祖宗家法,却给湖北颁下了这样一道圣谕……

(正文)第二天一早,送走彭玉麟,曾国藩正准备拜发连夜誊好的折、片,却又突然间想起,自己因过分劳顿,忘了向朝廷密保塔齐布这件事。这不是一般的疏忽,这是很关键的疏忽。设若朝廷准了自己的参片,又从其他省份调过来一名副将来顶清德的缺分,自己着意培养塔齐布的计划可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想到此,曾国藩自己都惊出了一头冷汗。

他把尚未封缄的折、片放到书案的一角,铺开纸,一边研墨,一边开始构思密保塔齐布接署长沙协副将的理由。

稍涉清史职官常识的人都知道,清代的绿营参将是正三品,而副将则是从二品。尽管二者之间仅差一级,但三品(无论正、从)的顶戴都是蓝宝石及蓝色明玻璃(亮蓝色),而二品(无论正、从)的顶戴则是起花珊瑚(暗红色)。这就是说,参将再威武,也只能是亮蓝顶子,而晋升副将,则就是红顶子官员了。

思虑了一刻钟光景,曾国藩准备还从塔齐布作战勇猛、习劳耐苦上下笔。

曾国藩把袖子往上略提了提,拿起笔来,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写将起来,几乎是一挥而就,中间连小的停顿都未有。

曾国藩放下笔,拿起密保片读了一遍,甚是满意。

曾国藩把保片放到案上有阳光的地方,准备干透以后封缄,连同昨夜写好的一折一片,一同拜发。

一名亲兵恰在这时悄悄走进来施礼禀称:“大人,郭太史回来了。”

曾国藩闻言一愣,旋起身高兴地说道:“一走就是三个月,他可回来了!快请!快请!”

风尘仆仆的郭嵩焘一步跨进门来,哈哈笑道:“请什么请,我自己走进来就是了!”

曾国藩近前一步拉住郭嵩焘的手,边打量边对亲兵说道:“快给郭大人沏杯好茶端进来!——筠仙,你又瘦了许多!”

亲兵急忙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把郭嵩焘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下说道:“你如何这么久不打个信回来?我还以为你郭大人看这团练越办越无起色,转脸投了长毛了呢!”

郭嵩焘起身更衣,边道:“我到安徽时,安徽已是水路不通;我由旱路进入江西,只几日光景,江西全省便开始糜烂。到处是长毛,各州县都在练勇。乱哄哄的,分不清谁是兵谁是勇谁又是匪。对了,我在安徽见到了李少荃,他现在跟着吕贤基办团练。大人,我走一路想了一路,欲将粤匪剿尽荡平,不办水师万万不能奏效。”

亲兵这时摆茶进来,又向郭嵩焘请了个安,便退出去。

曾国藩这时说道:“少荃回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哥哥筱荃上日来省,特在发审局耽搁了两天。筠仙,你这次出去,效果如何?——湘勇设立水师的折子我早已经拜发,只是不知何故,上头至今尚未批复下来,想来也就这一二日的事。”

郭嵩焘喝口茶道:“孟容也回来了。他先到大营去看了看,一会儿估计能和罗山一同进城。我这次出去,效果虽不甚理想,但也并非一无所获。在安徽,李少荃背着吕贤基和福济,把私募的四万两银子送给湘勇购买枪炮用。少荃特别让我捎话给您老,洪逆匪徒现在与洋人打得火热,从泰西各国购买了许多枪炮。枪都是快枪,能连环发射;炮都是后膛大炮,威力巨大,杀伤力颇强,一炮便能把城墙轰塌。”

曾国藩未及郭嵩焘把话说完,眼圈已是一红,不由说道:“少荃是个聪明无比的人。你一提他,倒让我想起了在京师的日日夜夜。听说他的老泰山也致仕了?我的这个老同年,他有少荃这么个儿子,也该知足了!——筠仙,你还没用饭吧?”

郭嵩焘未及讲话,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禀报:“大人,两名绿营兵来到辕门厮闹,诬赖亲兵营的一位兄弟欠钱不还。萧哨长正在同他们理论。”

郭嵩焘一愣问:“大人,我在江西时就听人传闻,我湖南兵、勇交恶,甚是不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静静地问:“亲兵怎么说?”

亲兵答:“我们的人根本不认识他。”

“这又是来闹事的!”曾国藩气愤地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筠仙,我回头跟你细说。绿营现在是越闹越不像话了!协标清德背后怂恿,恨不得今日就把湘勇挤出长沙;提督鲍起豹不仅不管,还总说事情闹得太小;骆籲门睁只眼闭只眼,既不得罪绿营,也不想得罪团练。走,随我到外面看看去。我不能任着他们胡闹不管!”

曾国藩话毕,气冲冲地推门走出去。郭嵩焘衣服也来不及换,急忙跟出去。在门外伺候的两名亲兵一见,当下也不及细想,拔腿就跟在后面。

两个人刚刚走出签押房,一名发审局营务处张姓委员,正好来签押房找曾国藩禀报事情。

张委员推门走进来,见屋门虽虚掩着,但里面并无一人。

张委员知道,曾国藩肯定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便想退回门外等候,但桌案上一封尚未用印装封的折稿和已经装封但并未封口的——肯定也是折稿——同时映入他的眼帘。

衙门里的差官对上宪的折子都是很敏感的,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上宪的保单里。这是长年在衙门当差人的一种通病,没有哪个当真能免俗。

张委员明知道上宪没有拜发的折子是不能随便偷看的,偷看折子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自己的前程就算彻底完了。

但桌案上的折稿对他的诱惑太大,他不想白白错过机会。说不定,自己的名字就在这两篇折子里。

张委员先走到门外看了看,便飞步进来,先把未装封的保举片快速浏览一遍,又用颤抖的手从封套里夹出一折一片,屏住呼吸打开,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个大概。

张委员把一折一片小心地装回到套中,又放到原处,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蹿出签押房。

张委员掏出布巾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把布巾放回袖里后,又很深地呼吸了两口空气,心绪这才平稳下来。

很快,曾国藩同着郭嵩焘、刘蓉、罗泽南一边说笑,一边出现在回廊里。两名亲兵抢先一步走到签押房把门打开。

张委员紧走两步,先给曾国藩施礼,又与其他人一一礼过。

尾随着众人进了签押房,张委员与曾国藩重新礼过,这才说道:“禀大人,营务处今儿一早收到一张喊冤的状子。一户在我大营左边居住多年的许老丈,告我勇丁强行到他家借宿,并糟蹋了他老两口儿的独生闺女。他的家离明相寺约三里的路程。”

张委员话毕,从袖中摸索了一回,掏出布巾递给曾国藩道:“大人,这是那许姓老丈递交过来的状子,请大人过目、定夺。”

曾国藩望着布巾一愣,郭嵩焘、刘蓉、罗泽南已经大笑起来。

张委员先被笑得一怔,马上便发现手里举着的根本不是状子,而是布巾——心下一慌,急忙把布巾袖回去,这才摸出状子,很不好意思地二次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看状子的时候,罗泽南问张委员:“张大人,告状的人说没说,糟蹋他闺女的是我湘勇哪个营的?”

张委员道:“他一口咬定是湘勇大营的。至于到底是哪个营的,他倒没说。”

曾国藩这时把状子递给张委员道:“你到案上开张票子给许老丈,让他明日一早到发审局来,本大臣要亲自审理他的案子。你下去吧。”

张委员接过状子,对着众人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出去。因一心只想着快些离开签押房,没有注意脚下,往门外走时,不防又被并不很高的门坎拌了一跤,险些摔倒。

张委员愈发脖粗脸红,几乎是踉跄着走出签押房。

曾国藩一折两片于当日午饭前拜走。

当晚,发审局签押房特别热闹,曾国藩、郭嵩焘、刘蓉、罗泽南、塔齐布齐聚于此,一边喝茶,一边听郭嵩焘、刘蓉二人介绍劝捐的情况。

郭嵩焘讲话前,曾国藩先把移驻衡州的折子和参清德密保塔齐布的两片底稿拿给众人一一阅看。

郭嵩焘等人看后均无异议,只有塔齐布激动得连连说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不到一年,卑职由守备升到红顶子!这也太快了!卑职的祖上到底积了什么德?长了什么蒿子?让卑职今世遇着曾大人!”

曾国藩笑道:“是你自己争气,本大臣不过是替国家荐贤举能而已!”

罗泽南笑道:“塔帅做到一省提督,只要别难为湘勇,曾大人和我们这些人也就知足了。”

塔齐布接口道:“这话无需罗大人吩咐。怎么做,智亭心里有数。就是现在,有公开为难曾大人的,卑职也敢和他理论一番!——卑职可不在乎他有什么靠山!”

曾国藩摆摆手道:“以后的事情就不要去说了。圣旨一到,湘勇便将移驻衡州。绿营就算想继续与我们作对头,恐怕也难。筠仙和孟容先说一说劝捐的事。然后呢,我们大家再议一议造船练水勇的事。彭雪琴已先期赶往衡州,去物色屯勇和造船的地方。这件事,圣旨到前,我们先不要说出去,以免节外生枝。筠仙,你先说吧。”

郭嵩焘于是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湖北巡抚青麟也在省城武昌忙得不可开交。

青麟原来就曾署理过湖北巡抚,因累吃败仗,被朝廷革职留军前效力。

但青麟知道自己肯定能东山再起,这原因说起来有些可笑,因为他是满人。湖广辖着湖南、湖北两省,战事纷纭,自然是能者上劣者下。就算把两省的巡抚都放成汉员也未尝不可。但只要平定、安稳下来,湖南、湖北两省巡抚当中,就必须放一名满人,以此来钳制、监视汉员;设若如果出现意外,两省巡抚都放成了汉人,那么湖广总督,就一定要放成满人。这几乎成了大清入主中原以后的惯例。

琦善到后,青麟马上意识到,自己东山再起的时候到了!

果不其然,随着武昌的合围、湖北全省的平定,骆秉章调到湖南,湖北巡抚又换成了青麟。尽管这次仍未实授,但朝廷却赏了他个头品顶戴。崇纶是实授的湖北巡抚,但不知何故,竞一直不到任。

最近青麟听说,崇纶已经动身向武昌赶来。青麟大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这个署理巡抚做到头了,哪知就在崇纶赶到武昌的当天,朝廷却突然递进这样一道圣谕:“湖北巡抚崇纶迟不到任,著开缺帮办湖北全省军务,湖北巡抚仍著青麟署理。”

接过圣旨,崇纶惊了个目瞪口呆,张亮基也甚感莫名其妙,只有青麟大喜过望。

崇纶接旨后为什么目瞪口呆呢?因为崇纶是咸丰比较看好的能员之一,他自己对此也一直坚信不疑。

崇纶是喜塔腊氏,满洲正黄旗人。由内阁贴写中书充军机章京,洊升侍读。出为陕西凤邠道,调直隶永定河道。擢云南按察使,迁广东布政使。以崇纶的想法,就算再推迟几天到任,他头上的湖北巡抚也飞不了。哪知道,竟然当真飞了!要早知道是这种结局,他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

青麟接旨后,一刻不歇地飞马赶回汉口的大营。

进了中军大帐,青麟着厨下从速置办酒菜,然后便是一顿狂喝,直喝得烂醉如泥才休。

醒来后已是后半夜,青麟口渴难耐,挣扎着想坐起身喊人端茶解渴,却又一眼看到供在桌案上的圣旨。

一见到圣旨,青麟登时精神大作。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连口渴的事也忘了。

青麟一轱轳翻滚到床下,两手抓地爬到桌案前,先点上三支香,便砰砰砰磕起头来。

门外的戈什哈正倚着墙睡得香甜,涎水从口里流出,把衣服湿了老大一片。忽然听到屋内有响动,便激灵灵强睁开双眼,用手把门拉开一条缝,一边用眼往里乱瞧,一边小声地问:“抚台大人莫非有事吩咐?”

戈什哈声音不大,却把全神贯注磕头的青麟吓了老大一跳。

青麟爬起身,张口便骂道:“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本部院口渴,如何不端茶水过来?”

戈什哈急忙答应一声,慌忙去端茶水。

青麟一碗热茶进肚,感觉通体无比舒畅。

他拿过圣旨,把不很长的文字又读了一遍,不由颇自负地自语了一句:“奶奶的!湖北离开我图们墨卿,他就不是湖北!”图们是青麟的姓氏,墨卿是他的字。

青麟把圣旨重新供到桌案上,想了想,忽然又把戈什哈传进来,吩咐道:“本部院今儿在东庄,遇见一个丫头。你带上几个人,去把她弄过来。本部院怀疑她是个女长毛,要审审她。”

戈什哈迟疑了一下问道:“请抚台大人明示,这个土匪是住大东庄,还是小东庄?她姓甚名谁?年龄几何?”

青麟道:“想不到,你这个狗东西心还挺细。你问的这些事情,亲兵营王都司都已替本部院打听清楚。你传话给他,让他亲自带人过去。你下去吧。”

戈什哈很无奈地走出去。

青麟就开始在卧房里很兴奋地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有一名满脸血污的亲兵一瘸一拐地爬进卧房,向他禀称道:“抚台大人,可不好了!王都司带着我等二十三人,奉您老之命赶往小东庄去缉拿女长毛,不想在回来的路上,被几百名当地百姓拦住。不由王大人分说,这些百姓抡起手里的棍棒便打,王大人带着我们拼死冲杀。”

青麟嗷地一声跳起来问:“狗东西,你们如何不放枪?”

亲兵哭诉道:“一交手,我们手里的枪便都被百姓夺了去!拿什么放?”

青麟又问:“王都司呢?快让他进来见我!”

亲兵答:“王都司已被他们打成了肉酱,女长毛也被他们抢了去。小的是躲在一个坟坑里装死,才逃得一命。”

青麟一边更衣一边大声问:“这些土匪现在哪里?”

亲兵答:“小的趴在坟坑里看得真真切切,这些土匪把王都司他们打烂后,便都各自坐船过了江,眼见是投真长毛去了。”

青麟大喝一声:“狗东西,你给本部院闭嘴!什么真长毛假长毛,统统都是真长毛!你给本部院滚出去!”

亲兵急忙爬出去。

青麟两眼失神,一屁股坐到床上,喃喃自语道:“可怜王都司,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殉国了。刁民!湖北的百姓都是刁民!”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署湖广总督张亮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