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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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敦煌的受难者(6)

在那个时代,社员与秦学仁都在苦挣苦熬。而秦学仁一家却是苦上加苦,雪上加霜。秦学仁头上重如千钧的“帽子”,使他作为人的尊严不复存在,儿女们也遭受歧视的白眼,同工不同酬的侮辱,上学、招工、招干的权利被剥夺。

1966年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乍起,秦学仁在劫难逃。从此,无休止地被批判、被斗争,无休止地交代、请罪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昨天在生产队挨斗,今天在大队挨斗,明天又去公社挨斗。甚至走在路上,地里干活的农民之中也有好事者——只须一声喊,就可喝令他站下挨一顿批斗。那时的所谓批斗,充其量不过是一顿辱骂而已。同年7月的一天,村上命令所有戴“帽子”的分子高举写着自己头衔(是什么分子)的牌子到打麦场上接受批斗。秦学仁举的牌子上写着“右派分子秦学仁”。批斗会开始,主持者三言两语之后,即喝令各类分子逐一汇报劳动改造结果,这实际上是事先商量好的毒打各类分子的信号。在前的分子刚刚开口,敦煌中学校长程晖(戴“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陈道普(戴“地主分子”的“帽子”)就被打得满头满脸血流如注。在这第一次“12级红色台风”中,秦学仁因为50年代同事姬福的暗中保护,幸免一顿饱打。第二天,吕家堡公社又召开阶级斗争大会。会场四周民兵站岗放哨,打手鞭棍在握,一派肃杀之气。他们如法炮制,对各类分子逐个点名,令其出列,鞭棍齐下,无一幸免。会场中的贫下中农群众对此惨景不忍抬头目睹。40多名各类分子有20多名被打得不能行走,有的用架子车拉,有的人抬,有的人背才回到家里。这次台风,又因姬福暗中保护,秦学仁只挨了两棒。此次“12级红色台风”之后,就有被毒打者上吊自杀。接着敦煌县城又刮起“12级红色台风”,将秦学仁等人押解到县城游街示众。在人潮涌动的敦煌街上,群众木然地站在街道两旁,游街示众的各类分子胸前挂着牌子,垂头丧气地在街中缓缓走着。秦学仁却与众不同,昂首阔步,目不斜视,似有革命志士“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气概。

毛泽东生前有一句名言:“人民是真正的英雄。”看看人民群众是如何对待遭难的秦学仁,我们就会对这条至圣教诲有深刻的理解。秦学仁1966年9月第二次戴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帽子”之后,漳县二队绝大多数社员都安慰他:“做官不如民富贵。”那年春节,大队强迫让秦学仁给全队贫下中农拜年。每到一户,社员都给他让烟、让茶,他不敢接。当过大队书记的张万成说:“你接住,工作组又没跟着。”社员让他吃喝,他不敢。贫农程道恕说:“你放心吃,放心喝,黑的白的我们心里知道。”他给社员鞠躬,社员急忙挡住说:“老秦,你不要这样,我们担不起。都是工作组为难你。”老农民陈正业说:“你放心好好劳动,我们能过去,你就能过去。”他逐门拜年,还不到全队的一半,队长吴生珍就让他回家。他说不行。吴生珍说:“话从我嘴里说出,我给工作组说你拜完了就拜完了。”在回家的路上,秦学仁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在刮“12级红色台风”时,押队的青年农民刘炳财悄悄对他说:“把牌子举好,今天开会研究不打你。”有一天,他拉土垫圈时思虑眼前处境,昏倒在地。民兵排长程道俭用车把他送回家,宽慰他到深夜方回。那年冬天,秦学仁戴着上写“右派分子”的白袖套与社员下湖滩拉柴。同行的社员硬要他取掉白袖套,并愤愤地说:“那是侮辱人的不讲天良的做法。”他赶车走在路上,路人向他点头问候:“放宽心,苍天有眼。”在地里休息时,他抱着锄头沉思。农民宽慰他:“保重身体,委屈是暂时的。我们能活下去,你也能活下去。”批判斗争会上,除少数几个跳梁小丑之外,众多社员都沉默不语。历史是人民群众写的。人民群众是最公正的。在那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时代,最有资格讲“实事求是”四个字的是人民群众。

经不住历史考验,经不起人民考验的东西往往是短命的。1969年12月,敦煌县公安局王洪毅在转渠口召开的三个公社群众大会,宣布摘掉秦学仁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资产阶级右派”的“帽子”秦学仁第二次戴了三年零两个月。此刻,秦学仁觉得历史又锻打了他一次,又磨炼了他一次。他心里更亮堂了。在此之前的7个月,秦学仁与三十多个社员去长草沟给青海石油管理局修房子,人们一直选他给众人做饭。一天,队长吴生录来到长草沟工地,他趁无人,悄悄地对秦学仁说:“准备给你摘‘帽子’。县公安局的人在队上调查已经好多天了。他们逐门逐户走访,大人小孩没一个人说你的不是的。参加生产队会的八十多人,个个签名盖章,一致同意给你摘‘帽子’。在家的人也都争着给你添个名字,以表心愿。队上让我来长草沟,让他们也说个话。”当晚,在长草沟干活的社员开会,一致举手给秦学仁摘“帽子”。当晚,秦学仁回到家中,妻子女儿为他大哭大笑。

不过,他们举家相庆还嫌早了一点。严寒未过,乍寒乍暖的春天还很遥远。对秦学仁来说,撕心裂肺的灾难还在后头。与时代的阴影一刀两断,把魔鬼一个早上就锁入“潘多拉盒子”,那只能是一个例外。

1978年5月5日,秦学仁的二女儿晓平患神经病投井身亡。晓平出生于1956年7月。秦学仁被打成右派分子时,她才2岁。初中毕业后,由于她刻苦学习,聪明伶俐,考入敦煌中学高中部。秦学仁视此女为掌上明珠,省吃俭用供她上学。但她周围的几个同学受“左”的思潮影响,对晓平百般歧视。校团委欲让她入团,她背后的那几个同学设计让她背上莫须有的“恶名”。她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几个同学对她脚踢拳打,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唾沫淌到衣襟上,还不让她去擦。在班上,四处散布她家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分子,把她称为“秦小右”。晓平受尽欺辱,心理负担沉重,最终使精神错乱。为给女儿治病,秦学仁倾其所有,领上女儿去兰州、天水、酒泉问医,均无效。晓平终于在一天深夜出走,投入井内身亡。三女儿小风因糖尿病久治无效,也于1983年7月亡故。

人生最大的悲痛之一莫过于黄叶未落绿叶落,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五年,两女相继亡故,这难道与秦学仁所戴的“右派分子”的“帽子”无关?难道与当时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反动血统论无关?我们今天还要到哪儿去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铁证呢!生活中的苦难、歧视都可以忍受,而政治虐待,把思想健全的人排除于政治生活之外,视为异类,视为敌人,却是一般正常人不能忍受的。在那个非常年代,很多人发疯以至最后走出“社会主义”的大门,或许就是解脱的唯一办法。

6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标志新的历史阶段的开始。人们终于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应该友善,和衷共济。发展经济应遵循固有的规律,别人总结出的经验教训应是我们共同的财富,而夜郎自大、故步自封、因噎废食、标新立异,难道还把我们害得不够吗?

1978年12月,中共敦煌县委决定对秦学仁的右派分子问题予以改正,所有不实之词统统推倒,恢复公职。在此之前,当敦煌县农技站书记田永丰、副站长靳明章、落实问题专干刘麒与笔者去漳县二队找到秦学任,劝慰他尽快去县落实政策办公室报到,尽快回县农技站工作时,他抱头大哭,泪如雨下,不出一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秦学仁是个硬汉子。那个年代的人们强加给他的漫长的、惨烈的苦难、冤屈、压迫,秦学仁此刻已无语言能够倾诉,也不愿向人们倾诉。

1979年元月1日,秦学仁到敦煌县农业局报到,恢复工作。当时,分工让他做农业经营管理工作。他常下乡,了解农情。那时,范登举建温室大棚种蔬菜,增加农民收入的事已在敦煌全县产生影响。范登举多种经营之举已有冲破“以粮为纲”牢笼的势头。秦学仁敏锐地看出了这个典型的意义。他逢会便讲这个典型,下到村里时也讲这个典型。不几年,在敦煌建温室大棚发展蔬菜种植便成燎原之势。范登举被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并去北京中南海参加了颁奖大会。1981年7月,秦学仁被敦煌县委任命为种子公司经理。这时,他已52岁了。其时,敦煌县种子公司因组建时干部非专业化、“瘸骡子站店”未抓住机遇等问题均暴露无遗,其经营已存在诸多问题。秦学仁走马上任后,知难而上,发扬他认准的事就要一抓到底的作风,力排众议,调进推广中单2号玉米种子10万斤,建立转渠口、肃州、敦煌县良种场三处良种繁育基地,每年繁殖小麦、玉米种子140多万斤。为方便农民,他决定在县城新增蔬菜种子门市部3处。他从新疆引进“哈密红”、“红优2号”、“早花”西瓜新品种叫农民试种。仅过两年,这些新品种就在全县得到推广。新业初创,公司经营效益显著增长。蔬菜种子门市部年营业额达到54000元,经营利润20000元。秦学仁上任仅两年,敦煌县种子公司就还清了历年贷款11万元。1983年敦煌县种子公司被评为甘肃省种子公司先进单位。秦学仁还去省里参加了颁奖大会。1984年,《人民日报》登载了敦煌实行小麦种子精选的通讯报道文章。同年10月,秦学仁从敦煌县种子公司经理任上退居二线,调到敦煌县整党办公室工作。

1991年5月,秦学仁从敦煌县农村经营管理站退休。他丹心不泯,壮心不已,仍时时关注着敦煌党风、政风乃至国家发展进步和人民的疾苦。他不时以诗词歌颂或抨击,也不时以诗词述写往事。

2001年元月,笔者在兰州与敦煌县人民政府副市长张平不期而遇。他说老秦在兰州住院,病已沉重。我们去医院看望,坐在他的病床前,望着他消瘦的脸庞、深陷的双眼和泉涌般的泪水,我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回敦煌时,我与秦学仁同坐一节车厢。那天,刚一坐定,我就意识到,此刻应该去他的坐厢探望他,与他聊聊,以减轻他的痛苦。那天上午和下午,当他清醒时,我与他谈了很多。我找的话题多是他光荣自豪的早期工作。我深深意识到,秦学仁的一生浓缩了我们国家半个世纪的历史,它将给我们留下沉重的思考。

元月22日,秦学仁病逝。应同志们要求,笔者在追悼会上致了悼词。

敦煌市前副市长李增茂送挽联:

一身正气,仕途坎坷,一心为公,无愧人民;

两袖清风,两代多难,犹赖志坚,无愧子孙。

敦煌县教育局督导室主任祁铭送挽联:

天下皆春色,吾门独素风。

漳县村民送来“功在乡里”的挽幛。

笔者题送了“斯人是人”的挽幛。

秦学仁在病中时,自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他曾自拟的绝笔联“一肩明月来,两袖清风归”,悬于灵堂两边。

荣辱沉浮,岁月蹉跎,壮志未酬,终为土灰。这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历程。

7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血统,但可以选择自己的信仰。

秦学仁把血气方刚、纯正无邪的美好的年华献给了为党、为民尽忠的理想和信仰。而这崇高的理想和信仰却被1957年中国大地上的政治风暴摧残殆尽。

古往今来,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然而,秦学仁却用自己铮铮作响的傲骨给我们奏出了一曲忠心报国、一心为民、刚正不阿之歌。

“反右派运动”使我们得到了什么又使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得到的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万马齐喑,举国无声的政治困境。我们失去的是千百万铮铮敢言之士,千百万颗拳拳报国之心。我们制造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悲剧,家庭的悲剧,国家的悲剧。

我们曾经因人废言,因言废人。我们对自己的同志干过多少收蛋杀鸡、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的事!

伟大导师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只要是思维正常的人,无不希望自己生活在友好、友谊、友爱的氛围中,无不希望自己的周围充满善意、善良、善举。然而在“阶级斗争”的旗帜下,“右派分子”是“敌人”。我们或把它们放逐于深山老林之中,或把他们圈禁在荒漠深处,或把他们置于人群的监督之中。在深山老林,在荒漠深处,他们疾呼,没人听;他们呐喊,没人闻;他们愤怒,没人知。一切都最终归于无声。独自徘徊谁共语?在人群的监督之中,他们不能言,不敢怒。他们以泪洗面,处处白眼,朋友不敢见面,亲戚不敢相认。他们参加集体劳动,有的人动辄恶言秽语以辱,有的人动辄拳脚以加。一些人性还未泯灭的人,对他们同情、保护,善举都是偷偷摸摸的——哪怕是送两个鸡蛋,送一把烟末,送半块馍,让他喝一口汤。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们被排除在一切政治生活之外。他们作为人的本质——“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被彻底取消了。他们存在于社会上,形同没有灵魂的僵尸。人世间哪里还有比这种猫玩老鼠的把戏更残酷、更能折磨人呢?敦煌人常说要把人当人对待。我们那时那样做难道是在对待人吗?每想到此,我们便受着良心的煎熬,也标志着人性的开始恢复。

痛定思痛。假如在那难忘的1957年我们对所谓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宽容一点,对他们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深深思考一下,我们就可能认识、发现他们“言论”中的真理的内核,我们就能找到较为平坦的建国之路,就可能早些灌溉民主的幼芽,早些举起以德治国的旗帜。

假如在那难忘的1957年,我们的头脑冷静一点,不要感情冲动,具体分析那些所谓“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初衷,联系他们较长时间对人民事业的态度,我们就不可能犯因言废人的错误。那些具有敏锐的思想、出众的才华,敢言的魄力的数十万英才,就可能成为建国的宝贵财富。

假如在那难忘的1957年之后,我们回过头去,翻开历史,冷静地吸取一番教训,对自己的政治决策、政治智慧多提一点怀疑,扩展一下思维空间,可能就不会犯株连的错误。那种株连政策,使千千万万的人一出生就生活在负罪的歧视和压迫中。那种株连政策,残酷地改变了千千万万人的一生。

假如1959年9月《中共中央关于摘掉确实改悔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下达之后,我们不是仅仅做做样子,摘掉了少数在国内外有影响的人的“帽子”,而是老老实实改正扩大化的错误,那我们在建设民主、法治的国家中也会“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那么,1957年后十年“我们这代人又在一个月黑风高、烈焰熊熊的晚上,一边龇牙咧嘴唱着《造反有理》,一边像第三帝国的褐衫队一样,洗劫理性、洗劫科学、洗劫文明,最后自己也被洗劫得两手空空”的悲剧也许不会重演。

然而,历史不能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