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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韩菁还是避无可避地遇见了韩冰。

她那个时候正慢慢喝着特别熬制的养胃汤,因为肠胃在近半年的折腾里变得愈发不好,莫伯父伯母便紧急召了厨子和医生专门熬制,韩菁虽不喜欢那种味道,却还是懂事喝掉。

韩冰穿着及膝的大衣,明红色的衣领翻飞,踏进屋里的时候挟着一阵外头的寒气。一眼便看到客厅里歪在一起头对头的莫北和韩菁,正拿着一本册子在低声嘀咕什么。

她进屋,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等韩冰走近了才听到莫北低柔的嗓音:“这个似乎不大适合。”

“可是我喜欢。”

莫北很是好心情:“那我们剪刀石头布?”

“那我出剪刀,你出布。”

“……”

韩冰把大衣挂在一边,微笑在他们一侧的沙发坐下来,眼角弯得恰到好处,很有当家女主人的风范:“菁菁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北瞥了她一眼,韩菁也瞥了她一眼,月桂花一样娇艳的嘴唇抿了抿,很是言简意赅:“大前天。”

“菁菁看起来比去年的时候瘦了许多呢。”韩冰把女佣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心暖热,“我最近想去国外扫货,你有什么想带的么?”

韩菁抱着抱枕,眼睛眯起来看向庭院,语气很温吞:“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

韩冰红唇的弧度依旧弯得曼妙:“那也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胜利者,韩冰对失败者一向宽容而且耐心。如果韩菁能再落魄一点,如果莫北除夕的时候没有在全家眼皮底下弃她去了新加坡,那么韩冰现在的笑容大概还要温婉体贴百倍。可饶是不尽如人意,她还是奉行了穷寇莫追的原则,既然已经结了婚,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加之韩菁再过半年就要出国,她现在想想还是忍耐下来,安抚为上策。

莫北垂着眼,小口抿着参茶,表情依旧难辨。韩冰转过脸看他,问:“明天表姐家宴邀请,我刚刚去典当行,寻了一点小玩意儿,觉得用来做礼物还不错。”

莫北的手指摩挲着杯身的淡雅青花,淡声说:“你看着办就好。”

“表姐才刚怀孕,不宜多动。我想到时候我俩可以早些过去,看有没有能打下手的地方。”

莫北稍稍侧眼,露出一个笑容,变相拒绝:“如果你觉得你的表姐连这么一个私人聚会都应付不来,那也太小看他了。”

“咦?难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讨论表姐宴会上该穿的礼服么?”

“一块配巾而已。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莫北把最后一口参茶留下,搁在茶几上,“不过今晚倒是有场小聚。”

“是和谁?需不需要我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

莫北摆摆手:“不需要。今晚是我和菁菁两个人去。”

“为什么?”韩冰问得极耐心,“是因为我提前赶回来,没有什么准备吗?”

莫北笑了笑,摇头,双腿交叠靠在沙发里,不再说话。

小聚是一群发小年初的聚会。清一色的男士,除了莫北手心牵住的菁菁。

韩菁历来都是小聚成员之一,小时候是因为她爱黏着莫北,总是蹭着跟来,再长大一些就渐渐变成了习惯。有人见到她就打趣:“咦小公主看来精神好多了呢。听说年前自己做主买了套房子,哥哥我二十二岁才买了第一套公寓,还是左挑右选犹豫了很久,菁菁一挑就挑了最有潜在价值的地段,好眼力,好魄力。”

韩菁被莫北帮忙脱掉大衣,里面一件奶白色珍珠胸针毛衣,靴子直达小腿,乖巧落座,诚实应答:“子谦哥哥,这话我可不敢应承,主要都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很快有人笑着调侃:“高人?这么抬举你的小叔叔?我看房子的眼光也不差哦,菁菁来找我看房子吧,不收你任何费用,还可以给你免费看风水。这个你小叔叔可不会吧?”

这群人互相调侃上瘾。莫北紧挨她坐下,淡淡微笑:“是,你会的还有很多我也不会,比如坑蒙拐骗偷。不过这回倒真不是我帮的忙。”

江南斜过去一眼,又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也眯成一条缝,遥遥手指:“你们都不行,还是我来。我猜,这高人八成是沈家三小公子沈炎?”

韩菁眼皮抬了抬,手背撑着下巴睨他:“你这就不算猜。你本来就知道答案。”

“哎呀,可以假装不知道嘛。你假装不知道我知道,我假装不知道我知道,然后咱俩就可以联手糊弄糊弄这在座一票人,感觉得多爽。”江南在一片嘘声中把热可可倒在她的杯子里,笑眯眯地,“不过照说沈炎这小孩儿我看着确实不错,比他那两个哥哥的能力还强。”

韩菁捧住热可可暖手,说:“那你还那么抠门,给他的实习薪水那么少。”

“我给得少?!”江南很是捶胸顿足的模样,“他当时偶然帮我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我最后给他结算的工资是你小叔叔差不多一半的月薪,我还算给得少?!菁菁你莫要这样冤枉我,hello kitty会代表月亮惩罚你的。”

“说到沈家,”有人在笑声中插话,“今年好像难得回了新加坡过年,据说主要是回去给老爷子贺八十大寿。”

“不是冷战很多年了嘛,当年还号称永远不回新加坡,怎么就改主意了?”

“临时决定的,据说是给这个沈家三小子说服的。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他鼓动的主意。所以说后生可畏啊,这么些年他们家哪想过变主意啊。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那当年。我那时候也是一朵热血鸡冠花啊,想着什么就做什么,瞧瞧这些年过来,越来越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点儿勇气都给磨没了。”

江南用指骨敲敲桌沿:“大过年不说这些丧气话。你那当年也就是七八年前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就跟家里老头子一样。咱聊点儿别的。”

时间已不算早,但这些人明显没有早早归家的打算。虽然开车无法喝酒,韩菁在场无法抽烟,婚姻束缚无法沾色,但起码还有国人最钟爱的国粹打发时间。

韩菁捏着骨牌,身后坐着指点江山的莫北,在对面江南明显的放水下,虽然对麻将一窍不通,但还是哗啦啦收揽了不少的银子。

剩下俩人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倒是一脸不以为意。反正这些钱就算是吞进去,最后也还是要从请客里吐出来,如今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哄着这位最近一直郁郁不乐的小公主高兴。

“菁菁,我们平时跟你小叔叔玩牌,最高兴的就是你来打电话。你小叔叔牌技了得,一般都能赢得顺风顺水,但只要是你,唯独你一个人,一通电话打过来,他后面铁定输得厉害。”

“觉得很神奇吧?这定律被我们验证得已经很精准了。你呢,就是你小叔叔命中注定的克星,生物学告诉我们一物降一物,果然还是很正确的呀。”

韩菁扭头看莫北,被莫北又转着发顶拧回去:“看牌。”

韩菁按照他的意思把骨牌扔出去,向后靠了靠,低声说:“你不否认,那就是真的咯?”

莫北“嗯”了一声,拿过一边的hello kitty保温壶喝了一口水,接话下去:“你们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众人信誓旦旦且异口同声:“我们不会的。”

等到小聚散去,韩菁精力不济,已经靠住莫北的肩膀半梦半醒。小聚地点离莫家不远,两人本是走着过来,也拒绝了他人搭载一程的提议,又走着回去。

薄雪浅浅一层,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韩菁趴在莫北的背上,被他的大衣裹着,清爽气萦绕满身,她环住他的脖子,浑身放松,眼睛眯起来,一句话都不想说。

“菁菁,别闭眼,和我说说话。你现在睡着容易感冒。”

“我困。”

“我也困。”他笑笑,“就当陪我一起清醒。”

路上基本无人,韩菁睁着眼睛,脑袋缩进厚厚的衣帽里,藏得几乎瞧不见。

莫北的步子不急不缓,她趴在他的背上十足平稳。他的眉毛里有一颗浅浅的几乎看不到的痣,韩菁盯住那一点,不知不觉又困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背着走路。小的时候她坐在莫北的臂弯里,后来她赖在他的背上,再后来她牵住他的食指,或者整只手都被塞进他的手心,再再后来她渐渐发现,原来他的手心里不会只牵住她一个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

韩菁被一时冲动蒙蔽住的理智渐渐回笼。

莫北多情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莫北被挖走一块,尽管不完整,却还是被自己牢牢霸占住最主要,从没觉得担忧。直到韩冰出现,这个人就是她心里的一颗刺。

时间永远流动,以前就是以前,现在就是现在。试图留住一切,只不过是人在幻想里才能出现的状态。

韩菁轻轻呵了一下,大团白气迅速出现再迅速消失。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更紧地蜷缩在袖子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细声问:“小叔叔,你有没有最高兴的事?”

“有。”

“是什么?”

“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高兴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那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有。”

“是什么?”

莫北笑了笑,把她又向上托了托,没有回答。

“那还可以挽回么?”

“我不知道。”

次日早餐,莫家全家出席。莫父主席,韩菁挨在莫父身边,韩冰坐在莫母身边,莫北下楼最晚,扫向长桌一眼,坐在韩菁另一边。

早餐韩菁照例吃的是蚂蚁餐量。鸡蛋羹吃了几口就放下,其他什么都没有碰。莫北瞧了瞧她,正要说话,莫父先严肃开了口:“晚上去韩家见到亲家公亲家母的时候,替我问好。”

莫北应声。莫父又说:“韩家最近的那项大工程,我总觉得不太妥当。高利润就意味着高风险,你提醒那边还是注意一下。”

莫北点点头:“我知道了。”

莫母插话进来:“亲家母估计会提点,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让我和你爸抱个孙子或者孙女儿?”

莫北眉目不动:“妈,才结婚半年,您提得太早了吧。”

“早什么早?韩冰今年都三十岁了,再过几年生孩子的好年头都没了,那就难得多了。”

老人难过后代关,其实很能理解。韩冰垂着头,一副听凭安排温柔娴静的模样。韩家听着莫母的提点,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低着头慢慢喝着莫北硬塞过来的酸奶。

“现在还不想要。”

“不想要?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吧?你都玩了三十年了,还不该收心?我和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上初中毕业了。”

莫北取过帕子擦擦嘴角,很是无奈:“……妈,您又来了。上个月说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都上一年级了,半月前提点我的时候改口成了小学毕业,现在转眼我就升了高中。田地里被拔了三茬助长的禾苗,恐怕也没我长得快。”

晚上韩菁跪在软垫上,慢慢吞吞地同莫父对弈。这个跪姿从莫北偕同韩冰离开一直维持到他们两人从聚餐回来。

莫父收了棋局,韩冰笑着坐进沙发里:“今天家宴也邀请了公司高层,聊到件趣事。林易伟说他前些天在新加坡遇见一个小姑娘,对人家一见倾心,回头去查小姑娘给的名字,结果发现T市里根本没这号人。又给我们描述具体长得什么样,我当时怎么听怎么像我们家菁菁,就顺便问了一句,结果没有想到越说越像,最后给他看菁菁的照片,没想到真的是呢。”

莫父转头问:“菁菁对他印象如何?”

她垂着眼睛,眼神越发冰冷,说得无波无澜:“印象很差。爱夸耀,轻浮,吵。还长得那么黑,像根烧焦的木头。”

韩冰笑起来,语气很是温婉:“菁菁把我们和泰的顶梁柱说得就跟没人要的烂瓜一样。其实林易伟还有很多优点呀,能力强风评好,体贴人,又细心大方,而且顾家。”

韩菁抬眼,拽了拽莫伯父的袖子,撒娇:“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呀。”

“他都那么老了,我觉着也不合适。而且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对咱菁菁自然没吸引力啊。”莫父笑得爽朗,“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韩菁恰到好处地低了脑袋,双手收在膝盖上,微微别过脸:“这个提得太早了吧。”

莫父笑得皱纹攒起来:“韩冰就是十九岁遇见莫北的。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韩冰微微歪了头,也在浅浅地笑:“不喜欢林易伟,是不是就比较喜欢同龄的呢?我听说你和沈家三小公子走得很近,我瞧着他也挺不错的。”

韩冰故意混淆是非断章取义,韩菁只得把气咽下,把秀气的眉毛蹙得十分到位,轻声说:“韩冰姐姐你想拉皮条么?”

莫北慢吞吞插话进来:“韩冰,你就不要再说了。菁菁脸皮薄得很,哪经得起你这么一直问。”

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莫伯父叫了莫北上楼训话,莫母今晚去看望姐姐没有回来,客厅里只剩下韩冰和韩菁。

两个人笑容都收起来,背靠背地吃着瓜果。过了一会儿韩冰慢悠悠开了口:“韩菁,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看到你的精神又恢复。”

韩菁在沙发里窝成一团,屏心静气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既然接受了现实,就该聪明地知道还是眼不见为净。”

韩菁一粒粒地剥葡萄,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如雪的脸庞更微微白了几分。

韩冰的声音压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你见了我讨厌,我见了你心烦,你除了对我眼睁睁的羡慕和嫉妒,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莫北再护着你,也不可能事事都能让你顺心,他如今可没法给你承诺。你如果眼色稍稍好些,就应该能够看出来,你的小叔叔现在可离不了婚。所有人都看好这桩婚姻,你的小叔叔以前花心多情,他的前科摆在那里,大家只会相信我而不会相信他。再者,我保卫我的婚姻,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你这么在家里拖着,看着我跟莫北同进同出,你就不觉得难受么?在我看起来,你现在就是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鱼公主,滋味儿用心如刀割几个字来形容不为过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跟莫北相处不大如意,你就能趁虚而入?醒醒吧韩菁,别说你没法得逞,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得逞了,莫北真的和我离婚了,他娶不娶你还是另一个问题。再退一万万步讲,就算你所有的愿望都真的实现了,你最后的名头上还会额外再冠上第三者的名号,这样好听么?”

“想要怪的话,就怪你的小叔叔吧。他既然给了我权利,我就只能对付你到这一步。”韩菁微微地笑,“为什么不早点儿出国呢?你对我没了威胁,我保证我会对你十分的好。再说,追求你的人现在就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固执地吊死在你小叔叔这一棵树上呢?你现在蒙蔽了双眼,就想着非要把他抓到手不可,假如你出国看看,说不定你就会慢慢改了心意呢,还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坐立不安又强自镇定。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我这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真心实意给你的建议。”

韩菁剥着葡萄的手指早已停下来,搭在碟子边,整个人一动不动。韩冰弯了弯红唇,帮她完成没有剥全的葡萄,递到她的嘴边,声音很温柔,布满诱惑:“其实你这样也让你的小叔叔甚至是全家都感到很为难。为什么非要让你和你小叔叔之间的情感变质呢?付出不等同于回报,莫北对你并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你再坚持也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反而会让人越来越头疼。你都长大了,总该替他人想想。感情又不是生命的唯一,你聪明又冷静,又很年轻,还有其他许多精彩的事情可以做,有其他美好的男孩子可以去交往。放人一马,也放自己一马,不是挺好的么,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