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随万物转
14249300000022

第22章 少年的河(5)

父亲没有回答,他开始给自己的手涂抹甘油、蛤蜊油或者羊油,边涂边咬牙忍着疼,但从他牙缝中跑出的丝丝痛苦声,还是能够让我感觉到他十分的难受。可我没有办法解除他的痛苦。那些油类治不好父亲的手裂病。母亲说病在根子上,年年复发,年年受折磨。后来我才明白,除非少干活、不下冷水,且注意保养,否则治手裂的油是没有效果的;父亲到了晚年,冬天苦脏累的活干得少了,手不再裂了,便说明了这一点。

中年的父亲在三九寒冬仍有做不完的活儿,从下放的生产队回家后,挤时间洗山芋粉、制作山芋角、打豆腐、磨米粉等。操办日常生活食物以及筹办年货,都需要父亲一双勤劳的手。困难年月早餐多半吃粗粮,父亲天刚蒙蒙亮就将一篮子山芋拎到屋后的河边,将它们一只只涮干净,手上虽贴着橡皮膏,但被水浸湿后,十指刺骨锥心的疼。父亲洗好山芋回家,面孔被痛苦扭曲变形,身子颤抖着,他骂天,冷死人!他将山芋交给母亲后,撕掉那些即将脱落的橡皮膏,挤出紫血,然后从一块大的橡皮膏上剪下一块小的给伤口贴住。对于父亲,橡皮膏非常珍贵,它能稍稍保护伤口,至少可以不让创面直接接触东西。有时,橡皮膏用完了,而父亲手头没钱,他只得将用过的脏兮兮的橡皮膏放到灯上烘一供,烘软了继续用。

母亲去世那年,我们清理物件,在一个立橱的抽屉里发现了不少橡皮膏,一盒盒,用布条扎着。我问父亲哪来这么多橡皮膏?父亲告诉我,你妈妈一有钱就买日常用品,怕紧张时买不到,这是她储藏的……我的鼻子一酸,母亲自己的手虽干了很多苦活而不冻裂,但她还是很关心父亲的手。父亲接着说,有的是你哥哥从单位开回来的,你不是也买过一些回家……对,想起来了,我工作后的确买过橡皮膏。不在冬天而在秋天。父亲接过它,递给母亲,母亲像得到了宝物似的高兴不已,然后将它藏进了抽屉里。实际上,当父亲不再缺乏橡皮膏时,他的手已经不被冻裂了。

父亲离开我们时,橡皮膏仍旧留在那个抽屉里,一盒盒很完整地收藏着,与岁月一同老去。但是,它却刻在我的记忆里,使我很容易在冬天害冻疮时想起父亲那双一道道裂口上贴着橡皮膏的手。我的冻疮病根一直没除掉,今冬照旧复发了。仿佛记忆本身是一种疼,间夹着痒。

牛棚村

牛棚村村西口靠近堰坝的地方有一口水井。说是水井实际上是水塘旁的一个小池子,用几块麻石条砌的,井面不圆也不方。下大雨时地上四处的脏水淌进塘里,塘水浑浊,而井水依然清澈;干旱时塘水缩至塘底而井水总是满满的。我过去进入牛棚村习惯从大路插入堰坝,走到井旁会停下来看几眼,然后才绕着塘沿走向姐姐家。

好多年没看那井了,因为姐姐家在公路旁盖起了三栋楼房,下车几步就到了她家。许多人家也在公路旁盖了褛房,村外的公路成为村内的公路。姐姐家用上了自来水和太阳能,显然那老井对于姐姐和她的邻居都不再重要。小时候,我曾多次恰巧在堰坝上看到姐姐在井里舀水,心情就有些沉重。井里闪着姐姐颤动的身影。姐姐是万不得已才嫁到牛棚村的,她生了三个孩子后还在对弟弟们诉说,如果当年坚决不答应父亲,那么后来户口回城她就会有一份工作,而不至于在农村“受一辈子苦”。

牛棚村不是“文革”时才起的村名,早在清朝,没有围湖造田,枯水期,冶塘湖里长满了草,四乡八邻许多农民牵牛到湖里放牧,有一年几个陈姓农民在湖岸搭建茅草棚,长期住下,并用牛车装水排涝抗旱,于是“牛车棚”就成了地名。后来“牛车棚”的设施淘汰,很多人都不知道“牛车棚”是什么样,以致随着人口的增长,这里形成了一个村庄,人们简称其为牛棚。村子饱受水患,十分贫穷,I960年饿死了两百多人。其他村里人,还有镇上人,常常歧视地叫它为“牛屎棚”。

1969年国家无法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给城镇居民,于是号召居民下放农村。动员会上干部要求居民自己先联系村子,可附近农村没有我家亲戚,其他村子又不愿接收我家,眼看就要中断商品粮供应,而由公社直接安排我家到离镇更远的地方,就在这时,邻居家一个亲戚知道了我家情况,主动来对我父母说,可以下放到他那个村子去。就这样,我家所有人的户口迁到了离镇两公里的牛棚村。按理村里得提供住房,可村子穷得连半间队屋也没有,除非我家愿意住牛棚。好在路不多,父亲带着姐姐哥哥每天早出晚归。家没搬过去,这倒使下放时刚几岁、到户口回城时十几岁的我没有过一天村民生活,接受的是小镇文化的熏陶,尽管我经常去牛棚村。经常去牛棚村,是因为我的姐姐嫁在牛棚村。

我姐姐完全是屈从父亲的意志才扎根她不喜欢的农村、嫁给她不爱的农民。我家是特殊下放户,七八口人,对于本来就很贫穷的牛棚村来说是个拖累,很多人都不愿用他们的劳动来供养工分少而口粮不可少的下放户,可又违抗不了政策,只得把恶气朝我父亲出,嫌他这不会干,那也不会干,体力不如一个妇女。商人出身的父亲一边忍耐,—边学习农活。几年后,当有人要把我姐姐介绍给村里一个大龄青年时,我父亲答应了,他想以联姻的方式更好地融入村子,以此改变村民们对我家的态度。姐姐先是不同意,她哭,父亲也哭,母亲同样哭,通过泪水的洗礼,姐姐最终接受了“父命"出嫁那天;她喝了一斤多白酒,醉得人事不知。

最初几年,姐姐和姐夫经常吵架,后来吵得少了,尤其是分田到户后,姐姐的家境改善了很多,孩子们也渐渐成人,日子有了奔头,姐姐的心便安了下来,俨然以村民自居了。我姐夫除了性格有点倔,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他是个出色的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并肯吃苦,一到农闲就到处找活干,打工。挣了钱,把老屋拆了盖上新瓦房,在村子里算得上殷实之家。再后来,我的三个外甥读完初中.都到外地做手艺,一年能挣几万块。有钱后就盖房,盖了一栋又一栋,一个个很轻松地娶回了媳妇。去年,我姐姐受政策之惠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办了退休手续,每个月能拿到退休金,生活的幸福写在了她的脸上。

因为曾经下放牛棚,因为姐姐落户牛棚,还因为我的父母去世后葬在牛棚村边的山上,这使得牛棚村比所有的村庄都更有现实意义地存在于我的审视与关注的目光之中。我家祖辈数代居住的镇上老屋卖给了别人,我回到镇上有种很严重的失落感,便宁愿将老屋及老街存于记忆,交给梦了;而牛棚村却是我常停留的地方。我爬上姐姐家楼顶,向西眺望小镇,它被山遮挡住了。目光落到一个路坡上,那里曾经有个废瓦窑,黑暗的窑口对着路,阴森森的,我8岁时第一次随母亲到牛棚村姐姐家,在窑口前吓哭了,一直哭个不停。村民对我母亲说,窑口前的路上曾停放过一个被碾米机卷进发辫而致死的女人,小"孩是不是见到了鬼?听见这话,我更害怕那个窑了,但它却没有阻止我去牛棚村,一回回疾奔而过。现在,窑拆了,变成了楼房。移民建村,数公里的公路,两旁都是楼房,这里不再有水患了。

曾经多年的水患来自于冶塘湖。我转身朝湖中望去,没有水,平坦的庄稼地,笼罩在薄雾之中。围湖造田与兴修水利,使得冶塘湖名实不副,一如牛棚村只落得个名称符号,不再有牛棚,我甚至没发现一头牛的影子。姐夫告诉我,村里只有几户人家没盖楼房了,这个社会好,有手就能挣到钱,中青年都在外面打工,做裁缝、搞建筑装修、开早点铺,哪一家一年都有几万块的进账。我边听边环视建在路旁田地中的楼房,心想当年视田地为命的牛棚村穷得一塌糊涂,现在虽然田地仍旧重要而村民却将它转包了,但却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村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村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真是沧海桑田,今非昔比。

我的父母曾非常讨厌牛棚村,恨不得户口早一日回城,可他们临终前却交代不愿去离镇十多里的山冲祖坟山,而要葬在穷山恶水的牛棚村。牛棚村的山不高,但高过所有的屋顶。父母在山上注视着牛棚村的变化,他们曾在此受苦受累,而他们的儿女不再受苦受累。我每次上坟时,都会朝南瞭望被怀宁县老县志誉为本县胜景的“冶峰青霭”。冶峰还是那冶峰,青霭依然?所不同的是汪洋湖水在季节轮换中变成一片金灿灿(油菜),一片绿油油(小麦),还有一片葱郁郁(树林)。

孩子与疯子的心灵最近

你说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思》这篇文章看不懂。我看头一遍时也不懂,再看就懂了。那个叫沃兹沃思的流浪者,在大人眼里是生活不正常的另类,是神经不正常的疯子,但天真无邪的小孩却用好奇的眼光看待他,向他提许许多多的问题,与他交流,甚至主动去找他,听他讲故事。

孩子的心灵常常和那些被成人社会所摒弃、回避与漠视的人保持着联通。记得小时候,我和伙伴们总是跟着流浪汉身后到处转悠,仿佛他有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我们。有个流浪汉见多识广,向我们叙说着一个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他没有说教,与父母和老师向我们讲述的故事大异其趣。他脏兮兮地坐在墙脚下,抽着劣等的香烟。我们也坐在脏兮兮的地上,边听故事,边用手去拂弄他的长长的头发。

父母反对我们接触流浪汉,可我们不仅与流浪汉一起玩,甚至围着疯子说话,虽然有时故意惹他,逗他,而更多时候我们希望在他身上得到一些“秘密”,通过他来了解一些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有个精神病人,有很高的学历,曾在国家重要部门工作,因婚姻挫折患上精神病,回老家后成天在镇上走来走去。他是孩子们心目中最有学问的人,甚至连年龄稍大的孩子如中学生也非常佩服他解答数理化题目的能力,一些连老师都解不开的艰涩的题目,往往被他轻巧地解开了。他的口头禅是“关键”,“这个问题嘛,关键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逻辑学,听他嘟哝“白马非马”,一头雾水,但觉得特别有意思,见到他就远远地喊“关键”,或者“白马非马”。他嘿嘿笑,应答道,白马非马,关键是马非白马。我问他,关键的关键是什么。他说,关键的关键是“多乎哉,不多也”。

我们这些孩子对流浪汉、疯子的心思了解得很多,大人们只是打听疯子如何变疯的,责难流浪汉游手好闲不干活,而我们却发现了他们心灵世界中那些天真的东西。后来我想,只有没被世俗社会种种偏见所污染的心灵,才会接近那些“异类”,抵达他们的心灵,乃至倾听他们心灵的声音。

“我们总是一起进行长距离的散步。我们去植物园和岩石花园。黄昏时,我们登上小山,静静观看西班牙港渐渐被黑夜笼罩,城里和码头上的轮船渐渐灯火辉煌。他做每一件事,都像生平第一次做一样,就像参加圣典一样郑重其事。”

这是奈保尔笔下的孩子(“我”)对沃兹沃思的评价,以及对他与沃兹沃思美好相处情景的描述。一个极度困顿的人,仍然保留着诗意,保留着爱情的纯真,他通过诗,通过芒果树、可可树和李子树,通过蜜蜂,来与世界相契,心灵之树丰茂而不枯萎。像沃兹沃思这种人,显然被既定的价值观所拋弃,他在人们的眼里活得卑微而不值得同情,他最终只会在孤独与贫困中结束苍老的生命。而心灵干干净净的孩子接近他,追随他,与他在一起而感到无比快乐。

“沃滋沃思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你说它能浮起来吗?”孩子说。

沃滋沃思没有像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反对他扔钉子,或者凭经验事实断定钉子会下沉,他说:“世界是奇妙的。把钉子扔下去,咱们看看会怎样?”

这句,我被打动了。沃滋沃思回答得多好啊!我相信所有孩子都喜欢他这种回答!不懂事的孩子,被骂作傻子的孩子,“被妈妈打耳光”的孩子,与“诗人就是疯子”的流浪汉一起,用他们清纯的眼光打量着、注视着奇妙的世界,观看着、等待着世界的奇妙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