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
14259000000014

第14章 嫩弟弟

《两地书》屡次的版本中,均没有收录许广平于1925年6月30日的回信,然而查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鲁迅作品全编:两地书》在附录的原稿里,可以看到这封信。

在这封回信之前,鲁迅连续的两封信,一封是借着酒气耍一番和他年龄并不大相称的无赖:“……不吐而且游白塔寺,我虽然并未目睹,也不敢决其必无。但这日二时以后,我又喝烧酒六杯,蒲桃酒五碗,游白塔寺四趟,可惜你们都已逃散,没有看见了……总之:我的言行,毫无错处,殊不亚于杨荫榆姊姊也。”

若不是看到这最后一句的幽默,前面的话就像一个叉腰纠缠的泼皮无赖。恋爱让一个中年男人回到青春的路上,在这封信里表露无遗,所以这封信的前半部分,在两地书的版本里,也看不到,只有看鲁迅的书信集全编,或者《鲁迅全集》,才能查得。

第二天,酒醒之后的鲁迅“老师”便接到了许广平的道歉信。于是,立即复信,无赖不便再耍了,却仍然幼稚得厉害。信里的一句让后生的读者露齿,曰“我并不受有何种‘戒条’,我的母亲也并不禁止我喝酒。我到现在为止,真的醉只有一回半,决不会如此平和。”

“一回半”,那醉半回又是如何的详细呢,这男女恋爱中的个中细节,单从纸上阅读总会有角落里的荫凉无法进入。但这半个醉酒的统计,依旧坦露出年少轻狂的稚气。大约正是这字里行间的气息,为许广平的放肆埋下了伏笔。

在6月30日的复信里,许广平极尽文字的芳香,一边态度严厉地批评鲁迅的吹牛皮耍无赖,一边又暗递着秋波诉说衷肠。批评的文字如下:“老爷们想‘自夸’酒量,岂知临阵败北,何必再逞能呢!这点酒量都失败,还说‘喝酒我是不怕的’,羞不羞?我以为今后当摒诸酒门之外。”而撒娇的文字如下:“那天出秘密窟(注,指鲁迅所住的西三条胡同)后,余小姐(实指俞小姐)及其二妹在白塔寺门口雇车到公园去了,我和其余的两位都到寺内逛去,而且买些咸崩豆,一边走一边食,出了寺门,她们俩也到公园去找余小姐,我独自雇车至南城后孙公园访人去了,大家都没有窠,从从容容的出来,更扯不上‘逃’字,这种瞎判决的判官,我将预备上诉大理院了。”

书信集在出版时由于故意或者疏漏,此时缺失了数封信,此次酒后耍赖的事故在下一封信时,鲁迅终于赢得了许广平第一个昵称“嫩弟弟”。自然,此后的昵称就很多了,譬如小白象,譬如风子,甚至我还揣测过的昵称如下:夜,老狗屁等等。夜自然是因为高长虹自诩为太阳,要追求许广平这枚月亮,然而月亮却径直地奔向夜晚的怀抱,那么,老狗屁呢,这纯属意淫,未见任何资料,只因鲁迅书信中称海婴为小狗屁也。

“嫩弟”这个称呼,首见于1925年7月13日的复信里,在这封信中,许广平应付了鲁迅“老师”的又一次教训,鲁迅的教训大致是这样的:屡次登载你的文章,不是因为你的文笔优美之极,是因为我们《莽原》在闹饥荒。还有就是,鲁迅拼命地想组一些评论文字,而投稿者多是年轻人,不是写散文就是写诗歌。杂志编得像是“骗小孩”的杂志,所以鲁迅警告许广平:而偏又偷懒,有敷衍之意,则我要加以猛烈之打击。小心些罢!

许广平在回信里附风弄雅,巧笑盼兮,直把鲁迅在上封信里的圆睁着的怒目给一点点遮蔽,甚至还调皮地在鲁迅的下巴上画了两圈胡子。且来看看这封信里放纵的字句:“……嫩弟近来似因娇纵过甚,咄咄逼人,大有不恭不状以对愚兄者,须知‘暂羁’、‘勿露’……之口吻,殊非下之对上所宜出诸者,姑念初次,且属年嫩,以后一日三秋则长成甚速,决不许故态复萌也,戒之念之。”

如此满篇云端里飞翔的调皮,恰好晾晒了许广平的才华,这正是鲁迅所喜见的。更有趣的是,这封信里,许广平竟然剪了一份报纸上罗素的文章,直接寄给了鲁迅,起了个名字叫做《罗素的话》。在此之前,许广平已经做过了类似的事情,鲁迅在信里说她偷懒,应该就是说的这件事情,许广平竟然把鲁迅在第一封回信里两个回答摘抄了下来,取个名字《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这个标题,现在读来仿佛是个病句,但在五四白话文刚刚吹响的时候,阅读者并不在意这些末梢和枝节。7月13日,许广平所寄的《罗素的话》一文,是摘录罗素近著《中国之问题》的一些段落。

鲁迅一看,大约默然而笑了,他实在有些无奈了,百般瞪眼也不管用。手里抽的烟大约是许广平某次送来的英国烟,抽了人家的嘴短,无法在口头上给予更多的训导了,只好幽她一默吧。在两天后的回信里,鲁迅剪下一块京报上的分类广告,上题《京报的话》,署名“鲁迅”,故意让许广平看。那剪报的空白处,鲁迅用小楷细细地注解此篇文字:“‘愚兄’呀,我还没有将我的模范文教给你,你居然先已发明了么?你不能暂停‘害群’的事业,自己做一点么?你竟如此偷懒么?”

和许广平所剪贴的内容不同,鲁迅所剪的这份《京报》是下面的一小截分类广告,除了招聘招生,就是租屋和卖药丸的。许广平一看傻了眼,以为鲁迅在这小广告里有深意,夜晚在灯下仔细地冥想,也不得细致,最后干脆投降了,翻看鲁迅写在旁边的短信,才知道,鲁迅的意思:偷懒剪贴或者阅读别人的文字后成段成段地抄下,添两句自己的感想,是偷懒的行为,要自己做一点才好。

鲁迅在那枚剪报上的最后一句是“你一定要我用教鞭吗?!”

两个问号,两个感叹号,用了摇头晃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写成,这逗笑了许广平。

在收到信的当天,许广平便回了信,这封回信,《两地书》中亦未收录。信的第一句便是:嫩棣棣:你的信太令我发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书特书的“七,十六”。小孩子是盼日子短的,好快快地过完节,又过年,这一天的差误,想是扯错了月份牌罢,好在是寄信给愚兄,若是和外国交涉,那可得小心些,这是为兄应该警告的。还有,石驸马大街在宣内,而写作宣外,尤其该打。其次,《京报的话》,太叫我“莫名其妙”了,虽则小小的方块,可是包含“书报”、“声明”、“招生”、“介绍”、“招租”、“古巴华侨界之大风潮”。背面有“证券市价”、“证券市况”、“昨日公债高价涨落之经过”、“上海纱价高涨不已”、“沪提运栈货会成立”……是知嫩棣棣之恶作剧,未免淘气之甚矣。

鲁迅在信的末尾说,你一定要我用教鞭吗,而许广平的回信里则说,如此嫩棣犯上作乱地用起教鞭,愚兄只得师古了。此告不怕。师古,这里需要好好注释一下,是因为许广平的一个已经逝世了的哥哥,幼时上学的时候,和老师相斗,若老师拿起教鞭打他,哥哥便和老师相对,围着一张书桌乱转。若是先生伸长了手臂将鞭子隔着桌子打下来时,哥哥便会蹲下,终于是挨不着打。所以,许广平的师古的意思是向自己的哥哥学习。

教鞭自然是舍不得用的,将日期写错,虽然在许广平的笔下是幼稚的孩子的表现,但的确表达了两个人当时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挂牵。

一个女儿家,把比自己长十多岁的一个男人当作嫩弟弟来看,不用说,一定是想对他好的。

而喜好教训人的“老师”鲁迅兄,面对如此顽劣的姊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举起手投降。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不过是遇到一个懂得自己女人,而且她的怀抱时刻是朝自己张开的。

扑过去吧,鲁迅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