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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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看见他,她立刻放松许多,望向他的目光中有着触动灵犀的信赖。

“走,跟我去种花,别在这里让她折磨你了。”他冲她晃了晃头,扭身走了。

她跟了出去,紧走几步,追上了他。

“你不该这样说你的姐姐,她没有折磨我,我只是还跟不上她的节奏,她的思维跳得太快!”

“这还不是折磨?你难道不喜欢让自己轻松一些?”

“等我理解了她的话不就轻松了!”

“她弄一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在自己的屋子里,然后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你别跟她学,你看,这些真实的花花草草就在眼前,为什么你不跟它们说说话呢?”

“花花草草,飞地之外不也有么?你为什么偏要在飞地种它们?”

“我要用花草装扮我在飞地的房屋,这么简单的事你还要问!”

“你经常这样鄙夷别人的幼稚或者缺点吗?”

“难道幼稚和缺点不值得鄙夷?”

“你难道没有缺点?”

“有,你也可以鄙夷我。”

“我不仅鄙夷你,还很讨厌你!”说完,她气愤地转身走了。

“哎,明天我要种一株巨大的黄玫瑰,你要来看啊!”他在后面喊。

整个夏季,姐弟俩截然不同的性格使得她在飞地获得的感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强烈,当然,落差也越来越大。姐姐的不讲情面越来越明显地指向自身。为了排布被她复制的星阵,古堡的二层空间已经不够了,姐姐便暂时放下对星阵的研究,转而将精力放在加高古堡上面,姐姐要再砌一层房屋。

“你一个人做这件事吗?要不要我帮你?”她为姐姐感到担忧。

“这种事只能自己做!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盖你自己的房子吧!”

“你到哪里去找石块和木材呢?”

“飞地的房子从来不用石头和木材!”

被姐姐抢白一通,她并没有为此心生怨恨,反而一次比一次更钦佩和同情姐姐。因为,每当她再次来到古堡,她都看见姐姐把自己关在底层拐角的一个房间里,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或者皱着眉头走来走去,或者大声地跟自己争执,接着再用另一种更为有力的声音将自己打败。每一次她都只是站在窗外观看和聆听,每一次她的目光都更加含着怜惜,姐姐在迅速消瘦,白衬衫愈发空荡,齐耳短发下的脖颈越来越细,背也稍稍有些驼了,仿佛一件无形的重物压在她的身上。姐姐未用一砖一瓦,可是,眼见着古堡一天比一天高了。古堡在秘密地生长,这就好比她内心的震惊,一天比一天更剧烈地撞击着她,她感到身体里有许多东西随着这些撞击从骨缝里挣脱了出来,在她的四肢与肺腑里奔跑。

“她的固执能掀翻几十头疯牛!”一个夏日黄昏,种花的弟弟站在她身旁,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窗内的姐姐。

“我很钦佩她,我从来没这么钦佩过一个人!”她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地肯定。

“随她去吧!走,去看看我的夜来香!”他摇摇头,走向光线模糊的天井。

她和他安静地坐在天光愈渐昏暗的天井里,他给她点了根烟,这是她第一次抽烟。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初,她有些不自在,她还不曾与一位男性长时间对坐且沉默不语,她觉得他们应该像日常生活里的人们一样,东拉西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他似乎十分坦然,就好像她根本没有坐在他的身边,暗红的烟头在他嘴边忽亮忽暗。她在一旁默默地观察他,心中暗想,如果没有烟头在一明一暗地发光,他差不多就是一株天井里的植物。接着,她的思绪转到他们身前的植物身上,很快,她的想象飘得很远:“植物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呢?等候月光,或者聆听黑夜的脚步。”显然,她被他们之间的沉默打动了,思绪在想象中潜入得很深。没有多久,月亮升上来了,在天井一端露出半张黄澄澄的脸。她随即闻到了夜来香浓郁的芬芳。

“嗯?果真是这样啊!夜来香,月来香。”

“嗯,一看见月光,夜来香就忍不住了,像不像好色之徒?”

“真神奇!月光里有什么?”她的思绪随着夜来香的芬芳徐徐升上天井,昏黑中,她闭上了眼睛,感到自己像醉了一样,四肢微微发烫。

他静静地思索,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四周是古堡黢黑的影子,她向黝暗中的他瞥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他乌亮的目光。有一些幽蓝色的小火苗在她身体里飘移,她觉察到这些小火苗的热度,火苗所到之处,她体内的某样事物便苏醒了。

月亮移到了天井中央,花朵和他们的身上都披了一层银粉。月光、夜来香的芬芳、暖流一般的寂静,更加剧了那些幽蓝的小火苗的光亮和温度,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像在黑夜里拔节的青竹,噼噼叭叭发出欢快的声音;她看见自己的心像乌云翻滚的天空,即将暴发雷电与喜雨……她的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又丰富的情感,向往、沉醉、钦佩、悲伤、喜悦、震惊、困惑、坚定、渴望、冲动……这些都是来到古堡以后持续不断翻涌在她心里的感动,都是古堡里的这一对姐弟言谈举止在她心里激发起的情愫。而在此之前,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有这么多热忱甚至鲁莽的潜能,也从不与人轻易地谈论自己的内心。

“你……有没有想过你姐姐会死?”她很吃惊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以为我们在飞地上做什么呢?我们都在为死亡做准备。”

“我爸爸刚刚去世,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死的时候,我比他还要害怕,比他更虚弱……种这些花花草草,它们能为你做什么准备呢?”

“它们都是我们丢掉的东西,找到了,就准备好了。也许,你能用你的虚弱给自己建一座房子,当房子建起来,虚弱就离开你了。”

“我真想把心里的话都告诉爸爸,让他知道我有多内疚。”

“放心吧,他能听到的。你在飞地能找到你丢失的许多东西,它们都能帮你做好准备。”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从前,我比你更感到恐惧。我们是被吓着长大的一代人,不是么?我上了那么多年学,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样克服恐惧。我记得小时候我被人打了,我不敢还手,回到家里,父亲又揍了我一顿,父亲说,明天你不把他打趴下,你就别回来当我儿子!我当然更害怕了,第二天,我不敢把打我的人打趴下,也不敢回家……从那以后,恐惧就成了我最大的自卑……我在它的阴影里长大,骨头里的冰碴有一天就变成了对整个世界的敌视与愤恨……这一切,在来到飞地后,都渐渐地改变了……你会慢慢发现的。”

她听得入迷了。他的语速越来越慢,话音越来越低,几乎融化成夜色。她听到身后一只飞蛾振翅扑向夜空,听到虫子依然在花草间蹑足走动,听到不远处姐姐在小屋里连声击掌,听到古堡外小径上的一粒野草莓在轻声歌唱……她的思绪越飘越远,她的感官越来越敏锐,倏然间,记忆之门向她打开,她一一凝视过去,吃惊地发现,一切是那么真实和丰富,而她,却刚刚发现它们犹如珍宝一般的品质。

飞地上的时间似乎过得更快。当月光下夜来香的芬芳变得若有若无的时候,秋天已经悄悄地来到了。这段时间里,她又结识了不少飞地上的居民,却都无法像中年男人和这对姐弟一样带给她种种新鲜又强烈的发现,但是她知道自己来到飞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结交朋友,所以,她并未为此分心,而是依旧继续她在飞地的游历,继续在游历中确认自己该把房子建在什么地方。

在飞地的游历变得不可或缺,她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固执又不加控制,日常生活不免受到影响。

秋末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她和她的丈夫带着孩子一起来到湖畔公园,秋阳杲杲,空气清新,孩子在林间金黄的落叶中玩耍,他们夫妻二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心中无比温柔。虽然终日忙碌,又常常为爱、收入、前程、人际关系而烦恼,但她们夫妻二人总还是相互需要、相互依赖的。过去的一年里,她自行并愈发固执地将飞地带入他们生活的举动使得她丈夫的态度也有所变化。最初,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她不过是一时的热情,而眼下,看到她由内而外显现的沉静与清新,他对飞地多少产生了一些好奇。

“飞地在哪里?飞地上都有些什么?”

“飞地可没什么经纬度,它跟梦很像,睡着了就能去。梦在哪里呢?在人的潜意识里吧。梦里什么都有,飞地上也什么都有,唯一不同的是,飞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不会变质和过时,不像梦那么短暂,睁开眼,什么都没了。”

“你去飞地都干了点什么?”她的丈夫皱皱眉头,几乎认为她在说梦话了。

“……什么也没干,就是胡乱走走。”她有些犹疑,一回到日常中,她又变得不愿吐露心声。她十分为难,丈夫是她最亲爱的人,她却无法把她在飞地遇到和发现的一切告诉他。她怎么能说出口呢?告诉丈夫她在飞地又找回了初恋般的感觉吗?或者,告诉丈夫有段时间她几乎要爱上那个不停地栽种花草的男人吗?

“你没造出点什么?不过时的,不变质的?”

“不是去飞地的人都能造出那样的东西,很多人不过是双手空空地来去了一趟。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飞地的乐趣是只有去了飞地的人才知道的。”

“唉,你的脑子不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坏了。”

“你看,宝宝现在就在飞地上,他多快乐啊!”

“飞地上的人都这样说话吗?”

“什么话?”

“梦话,你在说梦话……奶粉出完问题,牛奶又出事了,我在网上找到一家香港奶粉店,价格和质量都不错,很多人都在那里买奶粉。”

“嗯,到处都在出事。”她叹了口气,头一侧,靠在了丈夫的肩上。她的丈夫伸出手臂,握住了她搁在他腿上的手。

阳光穿过身后的白杨林,洒在她和丈夫的背影上,只是那么一阵儿,她的后背和后脑勺就被晒得暖暖和和。她沉醉在阳光对她的爱抚中,很快,就有了浓浓的睡意。睡意在她的眼皮上跳舞,她没有阻止它们,她感到自己从未在公众场所这么放松过。她闭上了眼睛,又把身体往丈夫那边靠了靠,脑袋更加舒服地倚在了丈夫的肩膀上。

然而,当她真地闭上了眼睛,睡意却被什么推开了,她仿佛又去了飞地,因为那一刻她的内心确如在飞地上一样迭宕起伏。她的眼前朦朦胧胧,幸福与愧疚像潮水一般交替往来,朦胧中似乎有光,但那光却又远得永不可及。遐想使她黯然,她闭着眼睛,突然就有了想说什么的冲动。

迟疑之间,话音已在她的心中响起,她听见自己梦呓般地说道:“他爱着她,他听她说梦话,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飞地,他不知道她在飞地上都做了什么,也永远看不到飞地上那个更逼真的她……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

她睡意朦胧地躺在丈夫肩上,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仿佛说的是一件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