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想,他的大妹妹,乔三丽,居然长大了,要嫁人了。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去大学里找自己,绑着粗粗的麻花辫子,布衣荆衫,却那样新鲜可爱。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如今要嫁人了。
三丽给自己和一丁一人做了一套毛料的衣服,四美腆着脸,说自己要给姐姐做伴娘,也要请姐姐姐夫给做件新衣裳。
三丽叫她自己挑料子,她居然挑了极艳的玫瑰红色。
一成说:那天你姐穿粉你倒穿玫瑰色,你不怕人弄不清谁是新娘?你个大姑娘家家的,人家结婚你穿个什么红。
四美嘟嘟囔囔地重挑了蛋青色的衣料。
乔家的孩子一下子又有两个要结婚了。
喜事尚未来临,乔家出了大事了。
这一年,是九三年。
乔家二十四岁的二强与二十二岁的三丽正准备着要结婚。
三丽他们因为赔了厂子里的钱,所以手头多少有点紧,就商量着说,不办酒,两个人旅行结婚,去外地玩一圈回来,也不能跑远了,就苏州好了。一丁觉得有点委屈了三丽,三丽笑说:苏州不错了,听说园林很漂亮,门票要五毛钱一位呢,我们这里,玄武湖那么大,才两毛钱门票。
听说他们要旅行结婚,一丁家里倒是答应得异乎寻常地快,叫三丽有点奇怪。
乔一成偷偷地塞给三丽一个存折,三丽打开一看,就马上要塞回给一成。
一成说:这是我从你十五岁就开始存着的,起先我每个月只能存十块,积少成多,你也不用推,二强四美都会有一份,我也不瞒你,钱数不同罢了,大哥也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谁叫我们没摊上个好爸爸。又笑起来,说:你可别让四美看见了。
三丽说:嫂子不知道吧?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乔一成想了一想:那就一直别让她知道。
三丽沉默一会,张了几次口,终于吞吐着说:大哥,有一句话,不该我说的。可是,我总想你过得幸福。大哥,两个人过在一起,就是要一条心,要不然,怎么能过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呢。
怎么你觉得我跟你嫂子不一条心吗?
三丽红了脸:不是的,我只是想......
只是想,你的心,除了放了大半在家里,还放在了哪?
放在了哪?交给了谁?
一成温和地说:你不用操心,过好你的日子。老头子不是说了吗?我们这家子,各人先顾好各人吧。
三丽他们不办酒,孙家是一定要替女儿办酒的。
可是,小朗跟一成说,她可能不能参加二强的婚礼了,她要去上海办签证的事儿。
一成有点意外:不是这次的托福考得不大理想吗?我以为你还会再考一回,不是说,考得好一点有奖学金拿?
小朗说:考得是不大好,不过也可以选个二流的学校先上着了,没有奖学金先打工,总能混过去的。
一成叹口气,说:二强的婚事不会那么快的,孙家人挺重视,一家子忙得人仰马翻呢,年底能办就不错了,总还是有时间的。
小朗定定地看着一成的脸说:要是我这次签成了,说不定很快就要走的。
一成心突突乱跳:你说真的?
真的。
小朗看着不作声的乔一成,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涨了的海水似的:你不吱声吗?你不留留我?
一成说:我早说叫你不要出去,我们就留在国内,也不是过不了日子,多少人没有出国也不过得好好的?
小朗叹口气:可我就是想出去开开眼界,不走到更广阔一点的地方,我会觉得憋气。小朗突然地伤感起来,靠着一成又说:你看我的眉毛,跟眼睛离得远吧?从小我妈就说了,长这样眉眼的姑娘,是要远嫁的。我可是从北方嫁到南方来了。
一成摸摸她的短头,粗而硬的,说:嫁得不算远,走得远。
小朗去了上海。
还有一个人,也要走了。
是齐唯民。
他研究生毕业以后,分到市级机关,做办事员。
那个时候,机关还算是个清水衙门,不过二姨倒是满意极了,毕竟是公家的单位,儿子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公家人了。
分到单位不久,市里有文件说,年青的干部都要下到贫困地区锻炼个三两年,齐唯民是第一批要下乡的人员之一。
齐唯民把常征约出来,问她:征征,你愿不愿意,等我两年。我回来后,咱们就结婚好不好?
常征脱口问:干嘛要等?
齐唯民笑起来,把常征的手包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暖着,开玩笑说:傻丫头,这事儿,你得拿拿架子,得让我求着你才行啊!
常征朗声笑起来:我才不要搭这种空架子,我想跟你在一起,什么时候结婚都行。
齐唯民大笑着说: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常征把拳头举在耳朵边,脆脆地接着:时刻准备着!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常征亲热地趴在齐唯民的肩上,快活地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齐唯民说:说真的,是我想,再多存一点钱,我们好好地办一个婚礼。
常征笑说:不要紧的,简单一点也无妨。拿腔拿调地又说: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突然又凑过来,神秘地说:嘿,我爸有钱,他会给我一份嫁妆,咱们去天涯海角玩儿。
齐唯民温和地说:我爸去世得早,他一直跟我说,男人,是不可以用女人的钱的。男人是要替女人撑着一间屋子,把老婆呀,孩子呀,团在屋子里,不受风不受雨。征征,你爸给你的嫁妆,你自己留起来,我自己会存钱,然后我们结婚,我带你去天涯海角。
齐唯民要走,最舍不得的,不是常征。
是乔七七。
十六岁的乔七七,初中毕业了。
可是他没有能考上高中,中考那几天,七七发起高烧,从小的毛病,一考试就要出点问题。中考头两天,齐唯民就做好了准备,药品营养品接连不断地喂给他,那段时间他身体还真不错,成绩没有大的提高,好歹没有再差。可是,防不胜防,临考前,七七还是病了。
可以说毫无意外的,七七落了榜。
阿哥要走的消息,比落榜的事儿更叫乔七七沮丧。
齐唯民告诉乔七七,他给他联系了一家夜高中,读个三年,国家一样承认文凭,又不象正规高中那样辛苦。
七七把脑袋低得快到第三颗扣子,小小声地说不想读,阿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下乡。
齐唯民说,小七你别缩在角落里,天凉,地上不能坐。不是阿哥不带你去,那边条件真的挺艰苦的,孩子上学都要走几十里的路,你从小体质就不好,不适合去。我跟你阿姐说了,她会照顾你的,你阿姐说,你可以住到他家去。
七七说:我不要。我就呆在这里。阿哥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齐唯民犹豫了一下,说:要走个两三年呢。七七,等你毕业了,阿哥就回来了。
乔七七突然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咽起来。
齐唯民心痛不已:七七,我常有假的,一放假就回来看你。你在家,要听二哥和姐姐,阿姐他们的话。
齐唯民走的那天,常征带着七七还有常有有去送他。
有有长成了一个九岁的挺拔少年郎,已经在少年宫练习舞蹈有两三年了,走路时腰板儿笔直,双腿修长得夸张,略有些外八字,雄赳赳的,一路上都在笑话愁眉不展的乔七七:乔七七,淌猫尿,羞羞脸。说着,就来了个跟头。
火车缓缓开动,巨大的轰鸣声里,七七忍了一路的泪,终于掉了下来,真的淌了“猫尿”。
齐唯民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在飞扬的尘土里颠簸了大半天,才到地方。
这里,真的是贫困县,整个县城,只有一座稍像样一样的房屋,是文革时修的县礼堂。
两个月以后,齐唯民下到下面几个村刚回到县委,就有人告诉他,南京有人来看他。
齐唯民飞跑回宿舍,看到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的常征,围了条鲜艳的红围巾,戴着同色的手套,捂着嘴,只露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笑。常征的身后慢慢地又走出来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脸色不大好,是七七,两个人有头发都灰扑扑的,落了一层的灰。
齐唯民在县委干部宿舍的小院儿里,打了热水,趁着午后的好太阳,帮常征洗头发。晕车刚好的乔七七躺在廊下的长椅上的一方太阳里舒服地晒着。
常征顶着一头的泡沫,歪过脑袋来,冲着齐唯民,嘴里的泡泡糖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来,扑的破了,粘了她一脸。
齐唯民心中柔情万千。
又过了两个月,齐唯民休假回南京,拉了常征上街,在宝庆银楼买了一只朴素的金戒指。
常征与齐唯民结了婚,他们商量好了,把婚假攒起来,十一还有三天假,加在一块儿用,去天涯海角。
乔家的两个孩子也在筹备着他们的婚事。
一个晴天霹雳咣地打下来,打破了他们的日子。
那领着乔老头他们几个搞集资的头儿卷了一笔巨款跑了,那剩下来的几个糊涂蛋,就成了替罪羊。
这一两年里,集资的风,吹得周围的人们昏了头,有好些人把一辈子的积蓄都压了进去,一下子,全没了。
大批的邻里涌到乔家门口,两扇薄薄的木板门根本无法挡住疯狂而愤怒的人们。
乔家几乎被他们给拆了。
家里稍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连同三丽做好的两身结婚的衣裳。
乔一成接到信儿赶回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的狼藉。
堂屋里被搬走的冰箱在地面上留下一块微微压塌下去的一个正方形,屋里的箱子床铺都被掀开了,茶杯与碗碟全部碎在地上,到处是瓷片,踩在脚下嗝吱地响,象地在叫痛似的。
三丽与四美抱在一块儿哭,二强与乔老头儿都青头肿脸的。
乔一成心里的愤怒烧成一把火,直扑了乔老头而去,他竟然举了椅子腿儿向父亲直冲过去,被二强拦腰抱住了。
愤怒归愤怒,做儿子的,没有看老爹被人砍死的道理。
乔一成与弟妹们连夜把乔老头送上了火车。车箱里昏黄的灯光映着乔老头的脸,又苍老,又绝望,象一块不成样子的抹布。
火车拉出一声长笛,裹着冬夜冰凉的空气,罩着乔家的兄弟姐妹们,他们排成一行,同样地,在这个黑夜里,重新体味出多年以前母亲去世时的仓惶与不安。
乔老头说,要去投奔下乡多年前的一个拜过把子的干兄弟去。
二强与三丽的婚事只好先搁了下来。
还好一成给三丽存的那笔钱被三丽藏在旧日的书本里没有被搜了去。
家里仍然每天涌了成堆的人,再没什么好拿好搬的,他们便再不肯走,一定要讨一个说法不可。乔家的大门上被人贴了大幅的白纸,黑字写着:欠债还钱!还我血汗钱!浓墨油亮,字迹全无章法,张牙舞爪的,象是随时要冲出纸面扑将下来的怪物。
家里是肯定住不得的了,乔一成狠狠心,把弟妹们都接回了家。
叶小朗从上海回南京,一跨进家门,看到的便是,小小的家里,挤了一屋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