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得热闹,有人叫:宋青谷,你搭档来了,乔一成,这边。
宋青谷一站起来,便带出一派气宇轩昂来,衬得南方人乔一成又缩小了一轮。
宋清谷用手在短得恨不得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上用力一擦,伸过来与乔一成极短促地一握。
从此,乔一成便与宋青谷开始了数年的搭档生涯。
处了一段日子,乔一成发现,宋青谷此人,的确如他人所传言的,自视甚高,不过他也有资本,这人技术一流,身大而腹不空,颇有点灵气,到底是拍过电影的人,画面感特别好,做了几档专题节目,一下子就把人震了。虽说有时言语夸张些,人倒实在,敬业得很,有两次,乔一成看着他一身旧衣,为取一个好的拍摄角度,随地就跪下,趴下,甚至仰面躺下,不由得生两分欣赏的心。
宋青谷起初却是一万个看不上乔一成,嫌他粘乎,不爽快,看到乔一成钱包里的钱都是按票面大小齐齐整整地排着,早从鼻子里扑了一大阵子凉气。
让宋青谷对乔一成看法有所改善的,是之后不久的一些事。
新闻部搞改革,说是各栏目的人员不应该固定,应该大家轮着制作不同栏目的节目,比如早新闻,八点新闻,时政报道,专题节目,投诉类节目等等,以期历练队伍,培养一批全才。
乔一成与宋青谷搭档的第二个月,就被派去拍一个月的投诉类节目,叫《热线700》,宋青谷一听就大声嘲笑:我呸,还007咧!我一个拍电影的沦落到搞电视也就罢了,还他娘的家长里短起来!老娘们儿打架咱是拍还是不拍?
乔一成倒只笑笑,什么也没有说,照样干活。
有一回,他们俩一起去采访一个制假水泥的窝点,装成水泥贩子,被一个线人领着,去找造假者买水泥。
去了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象西北窑洞似的地方,往里走了约莫一百米才看见人,四壁上点着一两根火把,火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地投在地面与石壁上。宋青谷的手拎包里装了个针孔式的偷拍机。直到暗防结束,乔一成他们走出老远了,才发现,那线人的后背衣服全湿了。
怕的。
两个人这才后怕起来,那制假者面目可怖,身材高大,身旁还站着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他们发现身份,说不定把乔一成他们杀了,就地埋了也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回,乔一成跟宋青谷去暗防卖黄色光碟一条街,结果就露了陷儿,被人追出去老远,起先宋青谷还不肯跑,气势十足地说要跟他们干上一仗,被乔一成死拉活拖地,才跑了。那领头追的人,边追边从怀里摸出一柄明晃晃的东西,可不就是一柄西瓜刀!两个人直跑了有半里地才甩开那伙人。
乔一成喘得不行,惊恐地摇着手,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宋,你你......你这个人......样子,样子,实在,实在太正,架子太足,恨不得,恨不得脑门子上嵌上几个金光......金光闪闪的大字,实在,不适合做暗防。
宋青谷笑问哪几个字,乔一成恢复了正常呼吸,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卧底。
宋青谷放声大笑。
宋青谷慢慢觉得,乔一成这个,虽然有点小男人,但倒是能曲能伸,衣着规整地采访市长时,言谈得体,穿上件半旧的夹克,腋下夹一个人造革小包,活脱脱一个私企小业主,有一次去暗访一家所谓的“男科医院”,他穿了件有黄渍的衬衫,扎了条皱巴巴的领带,外罩一件过时西装,竟然真有三分猥琐,也难怪那蒙古大夫诊断他有“二期淋病”。
按宋青谷做电影的专业评价,他自己是偶像派加实力派,而乔一成就是那演技派。
在了解了乔一成离过一次婚时,宋青谷说,有些好茶,那头一道水,是要倒掉的。
乔一成对他的态度心存感激,同时也略微有些奇怪,宋青谷虽说面相比较成熟,其实不过二十五六,比自己小着好几岁,怎么就这么成熟呢?慢慢地才知道,那不过是假相,就象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装得再像,也免不了要露一点马脚。
有一次乔一成开玩笑地问宋青谷想找什么样的爱人,宋青谷没有正面回答,而说:我半生的理想,是在郊外盖一座小小的二层楼房,有落地大窗。我的爱人来看我,走到花园时便抬头,正好看到立在窗边等待的我,仰起的脸上,天真与喜悦交织啊。乔一成扑地一声把口里的一口热茶喷出去,说,老宋,你真是伟岸身躯玲珑心。
从此明白一个真理,所谓成熟,的确是与年龄有关系的,没到该熟的年龄就熟和到了该熟的年龄还不熟一样是变态,而非常态。
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倒认真地做起朋友来,说起来,乔一成的第二段婚姻还是宋青谷给成全的。
随着七月的来临,电视台越发地忙碌起来,那一天,宋青谷跟乔一成去本市某大区参访,接待他们的是该区新任的宣传部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那就是项南方。
乔一成的两个妹妹多少也能算有些姿容,前妻叶小朗也有可人的地方,他的表嫂常征更是大美女,电视台上上下下漂亮的女孩子也多,所以在他看来,南方长相颇为平凡,眼小而嘴阔,肤色也暗,可是,一成却承认,南方是他看见过的,气质最端正的女子,利落而大方,很是能干的样子却又懂得收敛锋芒,言语得当又无官腔,使得采访十分顺利。
让乔一成惊讶地是,南方与宋青谷十分熟悉,见了面南方便叫“谷子”,一成以为她在叫别人,却不料叫的就是宋青谷,宋青谷还张开双臂开玩笑地问南方要不要拥抱一下。之后乔一成问起这件事,宋青谷说,两家的父母原本就是认识的,一成见宋青谷没有明说,便也没再问,他听说宋青谷家好像是有点名望的,想必南方家也一样是干部。
那天采访工作结束后正是午饭时候,南方提出请一成他们吃午饭,一成以为还是那种公家的请吃,不料却是南方私人请客,还特地地问乔一成能不能吃得辣。
南方带他们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风味馆子,她说这里虽小,但是川菜是极正宗的,吃饭时,南方还给一成他们布菜,显得温静而体贴,并且请一成不要叫她“项部长”,象宋青谷一样,叫“南方”就行了。一成对这个年青的女干部的印象好极了,不由得便在宋青谷面前多赞了南方几句,宋青谷朗声笑,然后说:哎,很少听你这么夸一个女孩子,怎么样?追追看?
一成一下子红了脸,连连说自己绝没有那种心,不过是看给人这样好印象的年青女干部比较少,才多夸了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再说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要追吧也是你去追才合适。
宋青谷说:没有可能,她比我还大几岁,不过关键不是这个问题。
乔一成问:那关键是什么呢?
宋青谷叹一声说:太熟啦!又说:南方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快三十了,家里也急。我说老乔,你真可以试试,你们俩个,个头也挺配。
乔一成连连摆手。说:一领芦席一片天,怎么可能联系到一处?
宋青谷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说,老乔,你这人就是这点最不可爱。
不过,乔一成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叫宋青谷这么一说,倒仿佛心里藏了点儿鬼似的。
南方所在的,是全市第一大区,是电视台经常要采访的地方,所以乔一成与南方在工作中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常常在工作结束后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偶尔南方到电视台来的时候,也总顺便看看乔一成和宋青谷。
乔一成觉得,与宋青谷项南方相处着,自己倒开朗了些,自嘲地想,是与年青人接触多了,自己便也多了两分青春朝气。
有个周四,四美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又懒待动弹不肯上医院,乔一成便替她去市级机关医院用自己的名字开点药,才拿了药出门,就看见南方了。
南方脸色黄黄的,像是不大舒服,自从注射室里出来。
乔一成忍不住出声叫她,南方回过头来看见乔一成,眯了眼笑。
一成说:脸色这样差,怎么了?
南方说:没事,就是累了一点,发了两天烧。你呢?也病了?
一成把手中的药对她晃晃:是给我妹开点药。忽地想起,用的是公费来拿药,也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一成看南方象是撑不住的样子,说:看你这样,自己怎么能回去,有车接你吗?
南方略一停顿答,没有。
一成看看阴得像要落下来似的天空,说:干脆我送你吧,看这天。
南方点点头,报了个地址,一成知道那是市级机宿舍。南方说,家里是舒服多了,可是宿舍离单位近,平时她多半住这边,周末会回去的。
一成果然送南方回去,他不知道,其实南方是坐了车来的,南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宁可乔一成来送她。
一成送南方回了宿舍,发现她这一小套房,舒服整洁,到处齐整地码了书报,很少女孩子的小玩艺摆设。南方周到地请他不必换鞋,一成还是小心地换了双鞋,这地板真是太干净了,让一成不忍心就那么踩两个鞋印上去。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一成想,总得吃点儿什么才好让病人睡觉,便快手做了一碗热汤面,淋了点麻油,不至太油腻,看南方吃了面和药,才走了。
南方躺在床上,裹了被,回想着。乔一成不英俊,但是五官搭配舒服,气质也温和,想必脾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几回的报道写得很极为精彩,那些新闻套语俗话下面,总有一点他自己的东西渗透出来,不激烈,但是很执着坚定,有滴水穿石一般地韧性,这让南方相当欣赏。
而且,南方微笑起来,做饭的手艺还真不错。
药性上来了,南方渐渐睡着了。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一岁多了。
是个小姑娘,叫乔韵芝。
乔七七也算是结了婚有了小家的人了,再也不好住在阿哥家里,齐唯民一直不放心,看着突然空出来的七七的床铺,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接受七七已离开的现实。
七七还有许多东西丢在阿哥家里,他的衣服,他喜欢的漫画,他从小到大的小物什,七七从来没有提起来要把东西拿走。起初常征怕他用得着,想着替他收拾收拾送过去,可是被齐唯民拦下了,宁可买新的衣物送过去。
常征叹一口气,也明白齐唯民的心,好象东西没送走,也就等于七七没有走。
铃子生女儿的那一天,是一个极冷的下雪天。
那一年元旦过了没多久,杨铃子就进了妇产医院,预产期已过了二十天,孩子还没有动静,杨家人急得不得了。
说来也怪,进了医院的当天下午,铃子就要生了。
齐唯民和常征陪着乔七七和杨家人一起送铃子进了产房,一干人在外面等着。
原本,齐唯民看乔七七脸色刷白的样子,简直舍不得他去妇产医院。可是常征说,得让他去,自己做的事情,后果也要自己去面对,谁也替不了。
七七说:阿哥,我很怕,可是阿姐说得对,我还是要去的,怕也没有用是不是?
因为胎儿的位置不大好,杨家人挺担心,巧的是常征认识这个医院宣传科的一个干部,连忙找了她来,请她一定关照一下,她进产房交待了一下,出来说,接生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助产士,一家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三个多钟头以后,杨铃子顺产,生了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小女娃。
铃子被推了出来,睡得很沉,头发蓬乱地落在枕上,那个小小的婴儿,被助产士抱着,铃子的妈妈冲上去小心地抱在手中,一个劲儿地说:是漂亮娃。又招呼乔七七:过来,看看你女儿。
七七觉得,好象自己的魂魄慢慢地从自己身体里抽离了出来,悠悠地飞到半空,俯视着肉身的自己,慢慢地走过去,从铃子妈的手里接过小婴儿,用一种古怪别扭的姿式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