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钻石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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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秋声赋(2)

母亲劝了几句,阿秋不听。这时父亲灵机一动说,孥啊,去上班,存了工资可以买手机。没想到“手机”引起了阿秋的兴趣。他身边好多人都用上了手机,有的用诺基亚,有的用索爱,翻盖的、直板的、黑白的、彩屏的都有。阿秋看在眼里,也想有一台。父亲的话点中了阿秋的穴。他意识到必须赚钱,赚了钱才能买手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驱动了他。

当天,父亲领着阿秋去纸板箱厂找工。

厂里管工的,是阿秋父亲一位老相识的儿子。阿秋父亲提了两罐凤凰单枞茶,带着阿秋去找他。听明来意后,这个理平头,长一颗蒜头鼻的中年人面露难色。老兄啊,厂内有厂内规矩,阿秋要是做不好,不能怪我啊。厂里机器呼呼在响,阿秋站在父亲身边,他对周遭的一切都好奇,半低头,眼神迟滞,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墙上,那里有风扇在转。

阿秋父亲听见管工话里有话,生怕这事不成,便央求道,老弟,我也没办法,你就做好事收留阿秋吧!说着,他将茶递过去,从衣兜掏出一包五叶神塞到管工手里,推搡阿秋向他道谢。阿秋怯怯趋前,磕磕巴巴说,谢、谢!管工收了礼物,脸上笑嘻嘻说,反正多个人手也无关系。转身和老板打过招呼,阿秋就算正式入厂了。

在纸板箱厂做工头天,阿秋就让同事们看出了他的呆。他们叫阿秋用推车推成捆的纸箱装货,指明了大门口的货车,阿秋却将推车推到了隔壁玩具厂;还有一件,午间吃饭,别人都是先夹菜再舀饭,阿秋倒过来,再去添菜时,桌上只剩汤汤水水了,最后他不得不吃了顿“白饭”。这样的例子愈多,阿秋在厂里的地位就越低下。老老少少,但凡有点杂务,都交予阿秋做。阿秋别的不行,做事倒勤快,跑来跑去,从无怨言。

阿秋做了将近一个月,领工资交给父母一半,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好。

有一天,厂里一个叫黑猪的年轻人,休息时递了根烟给阿秋:秋啊,哥麻烦你件事。阿秋把烟点上,呛了一口。黑猪说,厂里哪个姿娘仔最好看?阿秋抬眼巡了一周,指着刚走出办公室的一个背影。黑猪嘿嘿笑两声,拍拍阿秋肩膀说,兄弟有眼光!接着他掏出一只手机在阿秋跟前晃一晃,把阿秋双目晃花了,笑呵呵就要伸手抓。黑猪缩回手说,慢,你去摸伊屁股,手机才归你。阿秋一听,呆滞的眼霎时亮了。

往后很多年,乡里人一说起阿秋,第一件想到的事不是他的痴傻,而是他的“流氓”。流氓这顶帽子一扣上,无异于将阿秋打入了道德的冷宫。当时被他摸了屁股的姿娘仔高叫一声,黑猪头一个冲出来,将阿秋掀翻在地,抡起拳头,捶得阿秋眼窝乌青,躺在地上嗷嗷打滚。厂里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一听原委,有好事者也加入这场围殴色狼的行动中来。他们踹阿秋,扇他耳光,更有甚者,不顾阿秋哭号求饶,将他裤子扒下,用封纸箱的胶带在他裤裆处缝了个严严实实。头顶是打人者乌泱泱的脸,阿秋抱头,哭得涕泪四下,直喊“勿打我勿打我”。黑猪哈哈大笑,甩手将“手机”拍在阿秋脸上。众人一看,原来是只手机模型。

阿秋从茶几上跳下来,震得茶几晃一晃。雷雨声响彻耳畔,阿秋捂着耳朵,缩在墙角发抖。母亲听见他的喊叫,惊得跑进来,搂住阿秋,像哄小孩一样安抚他。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严重时会吓得小便失禁。父母带阿秋看过很多医生,大小医院跑了好几家,精神科和心理医生也咨询过。“病”没治好,中药西药倒吃不少,吃得面黄黄,瘦骨落肉,活脱脱一个药品回收站。

乡下人迷信,阿秋母亲佛寺道观拜过了,请了巫婆落神,还请了风水先生来家里看。风水先生说阿秋家中,灶上司命公正对着厕所的镜子,不吉利,要改。怎么改?一则灶台拓宽,给司命公移位,二则徙开厕所门。一趟下来就花了两千多块。阿秋父亲心疼这笔钱,改造一事,少不得又让阿秋大姐掏腰包。家中风水改也改了,该使的方法都使了,阿秋的“病”还是不见好转。阿秋父亲骂骂咧咧,抱怨说花出去的钱打了水漂儿,不如存进银行,日后家中盖楼装修还用得上。阿秋母亲哭红了眼,直骂阿秋父亲:都是你,老思想!不让他读书,你看他现在憨憨傻傻,终日要人服侍吃喝……唉,我好命苦啊——

这番话揭开了阿秋父亲的旧伤疤。他想起阿秋被打那天,厂里一众人咬定,是阿秋起色心摸人屁股在先。至于黑猪和阿秋私底下的“交易”,黑猪没透露,也就没人知道。阿秋那时顾着痛,不懂为自己辩护,捂着头缩得似尾“虾蛄”。阿秋父亲急红了眼,四处找人问,没有人肯站出来为阿秋说话。后来,厂里怕这件事闹大,赔了阿秋医药费,又塞了钱。别人劝阿秋父亲说,拿了钱就作罢吧,不要给人看笑话。

自那以后,阿秋再也没去打工了,工厂都不愿意招他。他回家疗养了一个多月,渐能下床走动。入冬之后,父亲去玩具厂领了几袋玩具车零件回来组装。阿秋自幼就喜欢做手工,看父亲佝着身子在装轮胎,他觉得好玩,竟帮手做起来了。这件事让家人的心宽慰了些。毕竟不出门,在家挣点小钱,强过无事可做。

几年过去了,阿秋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藏得皮白肉嫩,比先前胖了不少。他以前的同学,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也有的成家立业生小孩了;在外做生意的,也有赚得盆满钵满的,外头买了房,开豪车。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朝前狂奔,独独阿秋的病不见好,成了一块遗弃在时间河底的石头。阿秋父母一开始还替他寻医问药,后来不见成效,也就过一天算一天了。加上阿秋大姐嫁人,家里少了经济来源,生活就更拮据了。

阿秋母亲一直是家中主要的劳动力。她种地,管一个香蕉园,收成时割了卖钱。收购香蕉的人见她家的香蕉皮相好,后来得知她家里情况,每次收购都会多买一些。余下没人收的香蕉,阿秋母亲就挑到市场低价卖掉。母亲出门卖香蕉,阿秋便搬张矮凳跟在她身后。母亲卖香蕉,他就坐在旁边,无聊时拿根香蕉在手里把玩,也不剥来吃,抛来抛去,咧嘴傻笑。那阵子下雨,市场里污水横流,阿秋坐在喧杂的摊贩中间,抬头观雨,低头看人。

市场的人都知道,这个白白净净的后生仔人有点呆,看人看物总是睁大眼,口中念来念去,也不知念些什么。有一天,阿秋跟母亲去市场摆摊卖香蕉,快收摊时,斜对过卖青枣的老姨忽然朝阿秋母亲招手。阿秋母亲站起身,老姨疾步走过来,将阿秋母亲拉过一边。阿姐啊,跟你参详件事。阿秋母亲一脸疑惑。老姨说,后生仔今年几岁?阿秋母亲答,廿三了。老姨又问,还没娶老婆吧?阿秋母亲一听,尴尬笑道,老姨你明知故问,伊还没喏。老姨就说,昨日我有人托我帮伊女儿说亲……

话未说完,阿秋母亲已晓得大半。这两年她不是没帮阿秋找过老婆,只是阿秋这样子,正常的姿娘仔都不会嫁给他。她厚着脸皮寻了几家,都被人婉拒了。老姨的话令她死灰般的心又燃了起来。老姨握紧她手说:姐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孥仔这样,找老婆难,这个姿娘仔阿琴……脚腿不灵活,但是人勤快,会做事!母亲和老姨说话时,阿秋提了竹筐,催促母亲回家。母亲和老姨说完话,转过身,见阿秋站在夕照下,下巴生出青色胡楂,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这个形象定格在阿秋母亲眼中,她忽然意识到,阿秋老大不小了,该做的事不能再拖了。想到这些,她鼻头一酸,差些落泪。

雷雨天过去后,阿秋恢复了“正常”。老姨领湘琴来“相看”那天,阿秋父母让阿秋去理发,又给阿秋换上新买的衬衣,叮嘱他千万别乱说话。阿秋呆归呆,但对娶老婆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心存渴望。这几年,街坊邻居爱拿阿秋开玩笑,他们问阿秋,娶老婆没?阿秋就傻笑,摇摇头。他们又问,看中哪一个了?阿秋却突然变脸,骂骂咧咧道,看、看中你老母!惹得众人哄然大笑。这天,听了父母的话,阿秋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到中午,左等右等不见阿琴来。阿秋急了,不停催问:怎么不来怎么不来?阿秋母亲也着急,怕女方打起退堂鼓,正想出门探个究竟,就撞见老姨和阿琴了。

莫意思莫意思,耽误了。老姨一脸歉意。

阿秋母亲摆摆手,无关系啦,进来喝茶。

阿秋坐在客厅,看见人来,腾地站起身,被他父亲按下了。

母亲看到阿琴,骤时明白过来,那天老姨说的“脚腿不灵活”,原来是小儿麻痹。阿琴一脚高一脚低走来,脚上的帆布鞋,有一只向外歪着。阿秋母亲领她们进门。坐下之后,彼此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阿琴看样子也有二十好几了,短头发,阔脸盘,长着一对粗黑眉毛,身材敦实,着一件灰色的针织衫和牛仔裤,左脚搁在右脚下面,不自觉往里缩。

阿秋父亲泡茶,母亲问话。大部分时间都是老姨代为作答。阿秋母亲问,阿琴在哪里上班?阿琴答,服装厂。阿秋母亲又问,你爸妈呢?阿琴才开口,就被老姨抢白了。原来阿琴她爸旧年出车祸过世了,妈妈在东莞当保姆,还有个小妹嫁在了揭阳。

老姨的话令阿琴脸色不太好,好像将家庭底牌亮出来,会跌了她身价一样。

他们说话时,阿秋直愣愣地看着阿琴。阿琴对视一眼,很快将目光挪开了。

阿琴朝客厅巡视一周,忽然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问,伊头脑没问题?

阿琴唐突的提问,令谈话气氛骤时生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