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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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世态人情

假如某人暗中对你做了坏事,你最好佯装不知。否则,只会增加他对于你的敌意。他因为推测到你会恨他而愈益恨你了。

怨恨者的爱是有毒的,吞食这爱的人必呕吐。

有的人的所谓诚实是出卖别人的信任。

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我听见富人狂笑着答道:主啊,没有一只骆驼想要钻针眼,没有一个富人想要进天堂!

人之常情是喜欢接近成功的人、走运的人,而避开失败的人、倒霉的人。这倒未必出于趋炎附势的算计,毋宁说是出于趋利避害、趋乐避苦的本能。成功者的四周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进入这氛围似乎便分享了他的欢快。相反,失败者即使不累及旁人,他的那一种晦气也够令人感到压抑了。情绪是会传染的。每个人自己的烦恼已经嫌多了,谁又愿意再去分担别人的烦恼呢?

当然,我只说人之常情,不包括超出常情的特殊情形。

他老是想挤入名人的宴席。哪里有名人聚宴,他就在门外探头探脑,在名人的高谈阔论中插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结果,他比任何名人都更频繁地在名人聚集的场合露面,他想他一定也是名人了。可惜的是,小丑在舞台上窜得再频繁,也仍然只是个小丑。

有的人似乎自尊心极强,但不是以积极的方式去维护自尊心。他不去追求成功,而只是为失败恼怒。他不是主动寻求自尊心的满足,而只是被动地抵制损害自尊心的因素。所以,自尊心带给他的不是快乐,而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烦恼。

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惟有小智者才咄咄逼人,小善者才斤斤计较。

我相信,骄傲是和才能成正比的。但是,正如大才朴实无华,小才华而不实一样,大骄傲往往谦逊平和,只有小骄傲才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脸相。有巨大优越感的人,必定也有包容万物、宽待众生的胸怀。

狂妄者往往有点才气,但无知,因无知而不能正确估量自己这一点才气。这是少年人易犯的毛病,阅历常能把它治愈。

傲慢者却多半是些毫无才气的家伙,不但无知,而且无礼,没有教养。这差不多是一种人格上的缺陷,极难纠正。

两种人最自信:无所不知者和一无所知者。后者的那份狂热自信有时真会动摇我们自己的原本就不坚定的自信,使我们胆怯地以为又遇到了一个无所不知者。

人是会由蠢而坏的。傻瓜被惹怒,跳得比聪明人更高。有智力缺陷者常常是一种犯罪人格。

“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吧!”——因为他们反正是要说的!你的幸与不幸并不关他们的痛痒,他们不过是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所以,你完全不必理会他们,尤其在关涉你自身命运的问题上要自己拿主意。须知你不是为他们活着,至少不是为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活着。

有一种人的灵魂装有扩音器,每一种声响都夸大许多倍地播放出来,扰乱世界和邻人的安宁。于是他们自以为拥有一颗多么动荡不安、多么丰富的灵魂了。

一种女人向人展示痛苦只是为了寻求同情,另一种女人向人展示痛苦却是为了进行诱惑。对于后者,痛苦是一种装饰。

有的人头脑肆无忌惮而躯体安分守己,有的人头脑安分守己而躯体肆无忌惮。

牛顿说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这话说得既自豪又谦虚,他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一位巨人对于被自己超过了的前辈的尊敬。倘若这话从一个寄生在巨人身上的侏儒口中说出,就只能令人啼笑皆非了。

撒谎是容易的,带着这谎活下去却是麻烦事,从此你成了它的奴隶,为了圆这谎,你不得不撒更多的也许违背你的心愿且对你有害的谎。

在失去想像力的大人眼里,孩子的想像力也成了罪过。

电视机屏幕上,一头大象有计划地谋杀人类,最后终于把巨牙刺进了影片主角的腹中。

一个中国小观众的遗憾:“这是上集吧?一定有下集——大象被杀死了。”

他们刚上车,彼此争行李架,像仇敌。车开了,安定下来了,为了解闷,彼此搭话。其中一位到站了,另一位就从他们曾经争夺过的行李架上帮他搬下行李,送到车门口,如同老朋友。狭小的空间强迫人们竞争,也强迫人们亲近。

有时候,为了办成一件聪明事,只好违心干十件蠢事。你干了十件蠢事,人家会赞许你,对你放心,于是你乘势办一件聪明事,不等他们明白过来,你再接着干十件蠢事,他们又放心了,就不去追究那一件聪明事了。

这就是今日改革者们的处境。

专制国家把病人当罪人,民主国家把罪人当病人。后者的高明之处是不以法官自居,但它毕竟是以医生自居,并且常常忘掉一个常识:医生也会生病的。

同样的缺陷,发生在一些人身上,我们把它看做疾病,发生在另一些人身上,我们把它看做罪恶。我们有时用医生的眼光看人,有时用道德家的眼光看人。

医生把罪犯看做病人,道德家把病人看做罪犯。医生治国,罪犯猖獗。道德家治国,病人遭殃。

在医生眼里,人人都有病。在道德家眼里,人人都有罪。医生怜悯人类,道德家仇恨人类。怜悯人类的人自己有病,仇恨人类的人自己有罪。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旦成为时髦,就必然贬值。现在兴起所谓“文化热”,对文化毫无兴趣的人也言必谈文化了。我的朋友叹道:“就这一块清净地方,现在也呆不得了!”

无论“文化热”,还是“文化低谷”,都与真正爱文化者无关,因为他所爱的文化是既不会成为一种时髦,也不会随市场行情低落的。

在中国生活最需要的是忍耐。到商店买东西,售货员不答理,你得忍耐。向官府呼冤,久不审理,你得忍耐。住宅狭小,空气阳光不足,你得忍耐。写了一本书,压在出版社的抽屉里,你得忍耐。甚至性欲亢奋,你也得忍耐。

每一个人不断忍耐的结果,便是怨气郁结,有机会便发无名火,于是又成了别人必须忍耐的一个对象。

竖子成名,遂使世无英雄。

当庸俗冒充崇高招摇过市时,崇高便羞于出门,它躲了起来。

一家小饭店,两个外国人坐着吃面条。邻桌上,一个醉汉破口大骂洋人和洋奴。外国人吃完了,回过头向醉汉借打火机,醉汉立刻住口,送上打火机。外国人走了,走到门口,醉汉冲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开始骂。刚才是骂洋人有钱,现在是骂:

“他妈的,两角钱吃一碗面条,还不如我!”

小市民式的爱国主义的缩影。

谗言伤人,谣言杀人,谀词求宠,谏词招祸。查一下以言为部首的中国字吧,语言的名堂可真不少。中国人是深知语言的厉害的,所以有“一言兴邦”、“一言危邦”、“人言可畏”之说。有时候,语言决定着民族、个人的命运。语言甚至预定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我不禁想,假如没有语言,人间可省去多少事。可惜的是,没有语言,人也不成其为人了。

禽兽的世界倒是单纯。倘若禽兽有朝一日学会说话,造谣、拍马、吹捧、辱骂之事恐怕会接踵而至,它们也就单纯不下去了。

舆论是最不留情的,同时又是最容易受愚弄的。于是,有的人被舆论杀死,又有的人靠舆论获利。

在自由竞争状态,自然选择淘汰了劣者。在专制状态,人工选择淘汰了优者。惟有平庸者永远幸免,有最耐久的生命力。所以,在任何时代,总是平庸文人居多。

新秩序正在建立:商人居上,文化商人次之,文化人等而下之。

最令人厌恶的是卑怯的恶。以无辜者为人质的恐怖分子,在无人处作案的窃贼,均属此类。

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决不会缺少名人。一些名人被遗忘了,另一些名人又会被捧起来。剧目换了,演员跟着换。哪怕观众走空,舞台决不会空。当然,名人和伟人是两码事,就像登台表演未必便是艺术家。

有钱的穷人不是富人。有权的庸人不是伟人。有学识的笨人不是聪明人。有声誉的坏人不是好人。

打一个不确切的比喻:商品的价值取决于必要劳动时间,价格则随市场行情浮动,与此同理,上帝造人(说人的自我塑造也一样)也是倾注了不等的时间和心血的,而价值的实现则受机遇支配。所以,世有被埋没的英雄,也有发迹的小丑。但被埋没的英雄终究是英雄,发迹的小丑也终究是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