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错把妻子当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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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失去左脑会怎样(3)

医生们都不愿摊上疑难杂症,特别是像皮博士这样的怪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1956年的《脑》杂志上发现一篇非常类似的详细病例,这个发现让我欣喜若狂,也松了口气。从神经心理学与现象学来讲,两个病例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说相同),但是根本的病因(严重的脑损伤)和个人环境则全然不同。该案例的作者认为,他们这个发现“在神经病史上是首例”。显然,他们也和我一样,对自己的发现惊奇不已。

在这里,我对该案例只作部分引述,并作了简单的修改,有兴趣的读者请直接参阅麦克雷和特罗雷1956年的最初报告。

该患者是一个年轻人,年仅三十二岁。他曾经经历过一次严重的车祸,三个星期不省人事。“……他抱怨说失去了识别面孔的能力,连他的妻子、儿女都认不出来。”他对每个面孔都感到陌生,唯独记得三张脸,这三张脸都是他的同事的:一个人的眼睛眨个不停,另一个的脸颊上有颗很大的痣,第三个则是因为“他又高又瘦,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麦克雷和特罗雷特别提到,病人只有通过这些典型的特征才能认出他们三个。和皮博士类似的地方还有,他常常通过声音来分辨身边的人。

麦克雷和特罗雷曾经详细描述,这个年轻人甚至连镜子里的自己都不认识:“在康复的初期,尤其是刮胡子的时候,他常常怀疑那张瞪着他看的脸是不是自己的,虽然他也知道那张脸肯定不是别人的。有好几次,他扮鬼脸、吐舌头,说‘就是想确认一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瞄一眼就知道’,而是要小心翼翼地研究镜子里的脸,然后慢慢地想起来。他凭借头发、脸部的轮廓和左脸的两颗小黑痣来辨别自己。”

他常常不能一眼认出东西来,但可以先找到一两个特征,然后猜测,当然偶尔会错得离谱。作者特别提到,他识别有生命的物体时相当吃力。

然而辨识简单形象化的物体,比如剪刀、手表、钥匙等等时,他却从不出错。麦克雷和特罗???还曾经提到:“他对地形的记忆有点奇怪。他可以找到从家里到医院的路,但是说不出途中经过的街名(与皮博士不同的是,他还有轻微的失语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

显而易见,他对人物的视觉记忆,即使是那些车祸发生前所熟悉的人物的记忆也遭受到严重的损害。行为记忆(或特定的习惯行为)依然保留完好,但人物的面孔和外表却忘得一干二净。经过仔细的探寻,专家发现,他梦里面的视觉影像也消失了。和皮博士一样,这位患者不仅丧失了视觉认识能力,还完全失去了视觉想象力与记忆力等视觉重现最基本的能力(这些能力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基本的具体能力)。

最后,还要说一件有趣的事。皮博士把他的妻子当成了帽子,而麦克雷的病人也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他索性让妻子找个标记,最好是“……一件显眼的衣物,比如一顶帽子”。

稍后,皮博士不经意地把它戴上,然后大呼:“天啊!这不是手套吗?”这让我想起戈尔德施泰因的病人莱努蒂。该患者只有在实际用到某件物品时才能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我常常思考海伦·凯勒的视觉描述,她生动的表达是否也是空泛的呢,还是把触觉信息转换成视觉图像?也许更不寻常的是,虽然她的眼睛从未向视觉皮质区直接传导信息,但是通过他人的口述和暗示,她获得了视觉的想象能力?皮博士的问题 就出在那块视觉皮质区上,它是反映一切图形影像的必要器官。非常有趣的是,皮博士再也不会拥有如诗如画的梦境了,他的梦里不会再出现任何形象化的东西。

后来,我从他的妻子那里得知:如果皮博士的学生像“雕像”一样静静地坐 在那里,他谁都不认识;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皮博士马上就能认出来。“那是卡尔,”他大喊着,“我知道他的动作和肢体音乐。”

写完这本书后,我才发现其实有许多相关文献,既有研究一般视觉失认症的作品,也有特别探讨面孔失认症的案例研究。让我感到非常荣幸的就是与安德鲁·凯尔泰斯医生的会面,他曾对失认症病人做了极为详尽的研究,并发表了许多作品(例如在1979 年对视觉失认症做的报告)。凯尔泰斯医生向我提供了几个案例:一位农夫患了面孔失认症,无法分辨乳牛的脸;一位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管理员也患有这种病症, 他把自己的影子误认为是一只大猩猩。跟皮博士以及麦克雷和特罗雷的病人一样,他 们总是认不出有生命的东西。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

想明了记忆在我们此生中有何等地位,那么请让你的记忆流失,哪怕只是零星片断的缺失。失去记忆的生活不能称之为生活……记忆让我们思想连贯、明白事理、产生情感,也是我们行动的原动力。没有它,我们将一无所有……(我只能无力地等待,看着它把一辈子的生活化为乌有,就像我母亲曾经经历的那样……)

--路易斯·布努艾尔

这段感情深沉而又骇人听闻的话语出自布努艾尔的回忆录,他的话使人想到临床、实用、存在以及哲学等都要讨论的基本问题:如果一个人丧失了大部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甚至记不起早上做过什么,这个人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会处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随即使我想起一个曾经诊视过的病人,他是诠释这句话的最好例证。他叫吉米·格林,1975年年初住进纽约的“老人之家”。他看起来英俊聪明,但是记性很不好。他的转院记录较隐晦:不能自理,精神错乱,思想怪异,没有判断能力。

永远都是十九岁

吉米长得很帅,友好而亲切,一头卷曲浓密的头发,虽年届五十,身体依然健壮结实。

“嗨,医生!”他说,“早安!我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吗?”他总是很和蔼地和我聊天,回答我的问题。他告诉我他的名字、生日以及他的出生地,康涅狄格州的那个小村庄的名字。他深情款款地描述每一个细节,甚至还画了一幅地图。谈及他们家曾经居住的房子,他连那里的电话号码都记得;他谈起他的学校,曾经的校园生活,亲密的同窗,还有他对数学和科学的痴迷;说到他的海军岁月时,他更是激情洋溢。1943年参军入伍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由于对工程类学科很有天分,他很适合搞无线电技术。从得克萨斯州一个速成班毕业之后,他就在一艘潜艇上从事无线电报务员助理的工作。他清楚地记得他服役过的每艘潜艇的名字以及它们的使命。他还记得摩尔斯电码,利用摩尔斯电码发报和打字都非常熟练。

这是一段充实有趣的生活,他对于早期的回忆生动详细,令人动容。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回忆到了某个阶段就戛然而止。他又开始回忆和再现他的军旅生活,从战争结束一直到彼时对未来的憧憬。他爱上了海军这个职业,想为此奋斗一生。但考虑到兵役法的限制,加上朋友们的劝说,他觉得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当时他哥哥在一个会计学院念书,还和一个来自俄勒冈州的漂亮姑娘订了婚。

因为回忆,吉米得以重温旧梦,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但是,他的神情仿佛不是在诉说过去的光辉岁月,而是在描绘现在的幸福生活。让我备感诧异的是,在他的回忆里,从学校到参军的这段日子,句子时态发生了变化:由过去时态改为现在时态。在我看来,他不像是小说中叙述所用的现在时,倒更像是在描述当前的感受。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

“今年是哪一年啊,格林先生?”为了掩饰疑惑,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

“1945年啊,大夫。你猜怎么了?”他仍然津津乐道,“我们打胜了这场战争,罗斯福死了,杜鲁门执政,前途一片光明。”

“那你呢,吉米先生,你现在几岁了?”

他表情奇怪,有点不确定,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忙着计算日期。

“怎么了?我现在十九岁,医生,明年我就二十岁了。”

看着我面前这个灰头发的男人,我产生了一种冲动,以至于此后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吉米还记得这件事,这将是他一生中遇上的最残忍的事。

“看这儿。”我一边说,一边把镜子立到他面前,“朝镜子里看,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不是十九岁的年轻人?”

他忽然脸色苍白,使劲抓住椅子,喃喃自语:“天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怎么了?这是个噩梦吗?我疯了吗?玩笑开大了?”他开始惊慌失措,不能自已。

“没事,吉米,放心吧。”我安慰他说,“这是个误会,没必要担心的!”我把他带到窗口,“多好的一个春天啊。看到那群孩子打棒球了吗?”他的脸色渐渐好转,开始露出微笑。我偷偷地离开,顺手带走了那面可恶的镜子。

刚说过就已经忘记

两分钟之后,我再次进入那个房间。吉米仍站在窗口,饶有兴致地看孩子们打棒球。当我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笑容满面。

“嗨,医生!”他主动招呼,“早安!你是想和我聊聊吧--我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吗?”他真诚坦白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现出我们刚才见过面的痕迹。

“我们从没有见过面吗,格林先生?”我忽然问他。

“我想应该没有。您长了那么多的胡子,一旦见过您,我是不会轻易忘掉的,医生!”

“你为什么叫我医生呢?”

“因为您是医生,不是吗?”

“是的。但是如果你没有见过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是医生呢?”

“您说话的方式像医生,我能看出来您就是医生。”

“是的,你说对了,我是这里的神经科医生。”

“神经科医生?嘿,我的神经出问题了吗?……还有‘这里’--‘这里’是哪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刚想问你来着,你认为你在哪里呢?”

“我看这里到处是床,到处是病人,看上去就像个医院。天啊,我待在医院里干吗?到处是老人。我感觉很好啊,壮得像头牛。也许我是在这里工作的……我上班吗?我的工作是什么呢?……不对,你在摇头,你的眼神在说‘不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工作,那我就是被送过来的。我是个病人吗?我是不是有病?但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医生?太疯狂了,太吓人了……是不是有人在开玩笑啊?”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不知道吗?你告诉我你的童年往事,你在康涅狄格州长大,你在一艘潜艇上做无线电报务员助理,还有你哥哥和一个俄勒冈州的女孩订亲的事情,这些你都忘了吗?”

“嘿,您说得很正确。但是我从没告诉过您啊,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您啊。您肯定是读过我的病历了。”

“好吧。”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人找医生抱怨,老说他记性不好。这个医生问了他一些例行性的问题,然后问:‘记性怎么不好了?’结果病人回答:‘什么不好啊?’”

“原来这就是我的问题。”吉米笑起来,“我觉得我就是有点问题:刚刚发生的事情,过一会儿就忘了,但是对过去很久的事情却记得很清楚。”

“您愿意接??我的检查吗?就做几个小测试。”

“当然,”他表示配合,“悉听尊便。”

智力测试显示出他反应迅速、观察敏锐、逻辑清晰。即使很复杂的问题也难不住他--当然,前提是这道题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果需要很长时间,他会中途忘掉自己在干什么。他下井子棋和西洋棋称得上快、准、狠,能够很轻松地赢我;但是下象棋就输得一塌糊涂,原因是每走一步需要很长时间。

深入研究他的记忆时,我发现他的短时记忆丧失得实在是太快了,给他看过的东西、说过的事情,过不了几秒钟就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把我的手表、领带以及眼镜摆在桌子上让他记,然后盖住这些东西开始和他闲聊。一分钟之后,我问他我盖住了哪些东西,他竟然一个也记不起来了,连我让他记住东西的这件事也给忘了。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我特意让他写下这三件物品的名字,结果最后他还是忘了。当我把他写的那张纸拿给他看时,他很惊讶,说不记得刚才写过什么东西;但是他承认那是他的笔迹,随即想起似乎是有那么一件事。

他有的时候会保留些许的记忆,比如一些模糊的片段或者熟悉的感觉。我和他下棋之后的五分钟里,他能够记起“不久前”有个医生和他下过棋,但是这个“不久前”是几分钟前还是几个月前,他就不知道了。停了一会儿,他会对我说:“这个人是你吧?”当我承认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开心。他这种说不清的开心和无所谓的态度也很有特点。当我问起现在的时节,他马上会东张西望,寻找线索来回答我。我悄悄地拿走放在桌子上的台历,他就朝窗户外面张望,以略估现在的时节。

看起来,他不像是记不住东西,倒像是记过之后再也找不着自己记在哪里了,而且这些记忆经常在一分钟或更短的时间之内就消失了,当他注意力分散或受到外界干扰时,这种特点会更加明显。与此同时,他的智力和感知依然出色。

总是活在过去

吉米的理科知识很丰富,都可以和数学与科技的专业人士媲美了。无论是初等数学还是高等数学,只要是计算方面的问题都难不倒他。当然,前提是这些题目可以很快被解出来;如果这道题步骤烦琐,需要很长时间,或者涉及很多变量,他就会忘记做到哪儿了,甚至会连题目一起忘掉。他还知道各种化学元素,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能够画出元素周期表--但是表上没有铀之后的元素。

“都画全了吗?”他画完之后我问他。

“画完了,这是我知道的最新的元素周期表。”

“铀以后的元素你一个都不知道吗?”

“你在开玩笑吧?表上只有九十二个元素啊,而且铀是最后一个。”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翻出一本《国家地理》杂志放在桌上。“给我讲讲行星。”我说,“还有它们的相关资料。”他毫不犹豫,充满自信地给我讲述行星的事--它们的名字,已有的发现,与太阳的距离,大约的质量、特性以及重力。

“这是什么?”我指着杂志上的一幅照片问他。

“月亮。”他回答。

“不是,它不是月亮。”我说,“这是从月亮上拍摄的地球的照片。”

“医生,你在开玩笑吧!必须有人把照相机带到月亮上才行!”

“没错啊。”

“嘿!真能吹--人怎么可能跑到月球上去呢?”

除非是超级演员或者超级骗子,否则没人能把那种吃惊的样子表演得惟妙惟肖。所以,这一幕毋庸置疑地告诉我,他仍然活在过去。他的言谈、他的感受、他天真的好奇心,以及他为弄明白眼前事而作的努力,都像是一个40年代的年轻人,正在琢磨着还未发生却又难以想象的事情。“和其他事情相比较,”我在笔记中写道,“这件事情让我确定,他的记忆在1945年左右就中断了。”我拿给他看的、告诉他的事情,足以让一个生活在“斯普特尼”号卫星发射之前那个年代的小伙子大吃一惊了。

我在杂志里看到另外一张照片,于是把它推到吉米面前。

“这是一艘航空母舰。”他说,“相当新式的设计,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呢。”

“它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很困惑地说:“尼米兹号!”

“有什么问题吗?”

“见鬼了!”他很激动地说,“所有航母的名字我都知道,可从没听说有个叫尼米兹的啊……的确有个海军上将叫尼米兹,但是我从没听说有航母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很气愤,把杂志摔在地上。

生活在记忆的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