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松青面色凝重地坐在书案后,一声不吭,连带我的心也跟着她沉重万分。我想,她定是担心一旦惹急了花容苇,花容苇会将玷污柳二公子一事彻底抖露出来,虽说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碍于柳松青的身份无人敢提及,可一旦被花荣苇大肆宣扬,那柳松青的威名尽毁不说,扶风公子的一生也就彻底完了。
“嗯……”柳松青忽地沉吟一声,皱着眉说道:“此事容本相再想想!”
我躬身一拜道:“陛下不愿强逼丞相大人,但请大人以花荣社稷为重,若是大人有什么顾虑,玉楼愿为大人解困,言尽于此,玉楼告辞了!”
“来人,送玉大人!”
“不必劳烦,玉楼认得路,丞相,告辞!”
柳松青忧心忡忡,我也好不到哪里,看她今日在朝上对花容苇的忌惮和隐忍,对于她能否在明日力挺语儿,我实在是有些担忧。若是她碍于花容苇不敢吭声,那语儿纵然是有什么妙计,也难以得到大臣的拥戴,到时,这花荣的大好江山定会落入花容苇之手,只怕是要民不聊生了。
还有一事我并没有对花容若和语儿提及,花容苇从边关回京城就是快马兼程,至少也要四天,可是城中布告却是昨夜忽然出现的,也就是说是有人提前告知花容苇,可想而知,促使花容苇回京之人定是那贴布告之人,目的就是要花荣内乱。这把戏,实在是太过熟悉了,除了那只现在不知钻在花荣哪个洞里偷笑的贼狐狸,谁还有这样的恶趣味?
那个混蛋妖孽!
柳松青虽是清官贤相,但府宅倒不像电视剧中演的那么贫寒简陋,大户人家该有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尽有。若说柳府景色最大的特点,便是那满眼的绿意,几乎处处插柳,柔柔的枝条随着夏日的暖风摆动,青翠细嫩,如同少女裙上的丝绦,为炎炎夏日平添了一丝沁心的凉意。本来是着急离开的,此刻,我却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汉白玉拱桥从流水上方跨过,两侧柳枝摇摇摆摆,仿似娇主邀客来。偶有一两缕拂过白色的长裙,色彩清新淡雅,让我不由得会心一笑,伸出手轻轻地托起那偶来的一缕,我轻笑,“真是调皮,这么耐不住静!”
“人都说这柳树忧郁,你却说它调皮,小姐的见解倒是别具一格。”
我闻言扭头,那是个中年男子,眉目很是俊美,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漆盘的小厮。
“小姐好人才啊!”男人看了我的长相,出声赞叹。
而就在这时,低柔的琴音穿过层层碧色柳帘,伴随着微风的脚步拂过耳畔,指法娴熟,曲音缠绵,蕴含着抚琴者无尽的情感,技艺竟然可与染儿并驾齐驱,只是听上去的感觉迥然不同。
通常染儿弹琴都是我在一旁看着,他的琴声自是诉说着少年春心萌动的羞涩和甜蜜,但是这个人的琴音中虽也有情,却是满怀心事无人懂的愁情,甚至是……对人生的绝望和悲吟!
这人,为什么会这么忧伤?
“呵,是小儿在抚琴!”
我回过神微微一笑,颔首行礼,“在下失礼了!不知您是……”
这男子想必在相府的地位非同一般,然而他笑容亲和,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势,哪里像我家里那位老爹。
“我是相府府君,小姐也是来找我家夫人的?”
“原来是柳府君,玉楼失礼了!”原来是丞相府的男主人,早就听说柳松青艳福不浅,娶了花荣名满京城的美男子,如今看来倒是不假。那……那个抚琴人是……扶风公子柳夕雅!
女尊国男子一般十五算成年,而这位扶风公子才色俱佳,名动花荣,未及十五时,求亲的人就几乎踏破了相府的门槛,可惜了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美儿郎,后来竟被花容苇那个人渣给玷污了。柳夕雅名节尽毁,终身大事一直拖到现在,十九岁,正是少年春风得意时,但在这里却已算是大龄。女尊国,男子失去了贞洁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他的琴声,是心在哭泣啊……
我的心,因这可怜人,忽然有些沉闷。
“玉楼?原来你就是那位玉季春啊!”
柳府君的话将我从自己压抑的思绪中拉回,我暗叹了口气,挤出一抹笑。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轻声叹道:“可惜了!”
对他这话,我有些发懵,可惜什么?是因为我有百合之好吗?还是,其他的什么?
“看小姐这样子,是要走了吗?”
“是,玉楼方才已拜会过丞相!”
柳府君要让人送我出府,被我婉拒,他也不再勉强,自己带着下人离开,身影很快被密密的柳条掩没,那方向正是琴音传来的方向。
顺着柳府君离开的方向,我的目光再度定格,眼前只有那一片青翠欲滴的屏风,然,琴音中愁思却因此越发真切。
可这琴音在柳府君走后没多久,“铿”的一声,猝然截断,我自然而然地皱了皱眉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片刻的沉思后,我自嘲地低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做,我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为别人的愁事伤怀。
顺手摘下一片细长的柳叶卷在手指上把玩,慢悠悠地往汉白玉石桥上晃荡,我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花容若和语儿都说有办法应对眼前的情况,但是花容苇这个威胁若是不得以解决,始终都是语儿皇椅上的一根刺,我决不允许镜惊鸿继续利用这颗棋子作祟!
心里揣着太多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桥尾,手中的柳叶晕上我掌心的温度,被汗渍浸湿,颜色比先前暗了些许。
忽然,匆匆的步履声混着柳叶沙沙的声响传来,我出于好奇回过了头,那画一般的情景成了我一生都不曾忘却的回忆。
淡黄色的曳地长衫,环佩叮咚,宽大的衣袂因飞奔的脚步而飞扬,墨黑的长发与两岸的柳条一同舞动,不知谁比谁更柔媚。扬起的轻薄白色罩纱飘落,露出掩在其后的明眸,净比秋水,蒙着淡淡的雾色,竟是要哭了。
他……好像一片枯黄的柳叶,随风飘零,似乎一个不留意就会落入桥下的流水,被深深地沉溺。
我不解,什么事能让一个女尊国的男子如此匆忙失仪?
男子停在我面前,一路跑来本已累得气喘吁吁,可他在俯身喘息的同时却还紧紧抓着我的衣袖,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看着他抓我衣袖的手愣了愣,微笑着说:“是你啊!”
眼前的少年正是花神会那晚与我的红绸连在一起的五人中唯一一个我不认识的。看这样子,他应该就是那位曾被传为“夕照雅柳可扶风”的扶风公子了。
“是你吗?”
他如此问我,偏巧,我和他的话撞到了一起,这种尴尬的情况本来是该一笑而过的,可是撞上他眼神的刹那,我怔住了。
为什么是那么纠结的眼神?
我……我好像和他只有那一次交集吧?认错人了?
他似乎也无心听我说话,只是拿出一样东西往我脸上扣,白色作底,表面撒着金粉,朱砂绘制的桃花纹从额上一直延伸至左半边脸,诡媚妖冶,竟然是我在花神会那晚戴的假面,那晚我只顾着追赶镜惊鸿,也没在意这个,没想到居然在他这里。
假面扣在脸上,有股纸浆和油彩混合的味道,和那晚闻到的一样。想到那晚一个人面对五个绝色妖精般的男子,那场面实在是……我不由得浅笑。可是,面前的柳夕雅眼中的纠结更甚,似喜非喜,似愁非愁。
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但看他只是透过假面的眼孔凝视我的眼睛,不肯拿掉面具正对我的脸,嘴里不停地呢喃“真的是你”,难不成是在花神会那晚便因为我这双眼睛认错了人?那晚我的确没有在他面前露出我的脸。若真是认错了,想来那人是他的心上人吧!许是因为花容苇之事让两人生了嫌隙,可是,如果那人真是嫌弃他了,就不值得他如此。
罢了,当下为了安抚他,充当一回别人也无妨,只当帮他圆最后一场梦吧!
本是演戏的,可当我仰头对上那双闪着破碎星光的眼睛时,怜由心生,目光是真的放柔了。他看不到我的脸,我只能通过眼孔展现着柔和的笑意。一只衣袖被他拉着,我便抬起另一只手帮他擦拭泪水。老实说,我至今都看不惯男人冲着我哭得梨花带雨,但是像他们这种长得祸水的人物脸颊带泪,却让人生不出反感,我想起了那句古诗,“泪若梨花落纷飞”。
“别哭了,脸都哭花了。”
那个……我本来……我本来是想劝他的,可是……挫败!他哭得更凶了!我有些失措,以前我劝染儿用的那些方法都比较……自家人,可是,我总不能也扑过去把人家抱住说“美人,再哭咱就非礼了啊”,那柳松青非宰了我不可!
我挫败地叹气道:“你别哭了行吗?你明知自己认错了人,又自欺欺人,那个女人嫌弃你,那她根本不值得你为她如此,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嘛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再不行你还可以到镜明或是水漾去娶老婆,那里的女人见了你准会大把大把地倒贴,你这又是何苦?”
不行,镜明有镜惊鸿那个死人妖,不能去,那就去水漾。
这回好像管用了,柳夕雅是不哭了,可是,我说的话是不是太过火了?我居然在男女体制抵触的敏感时期,在女尊国教唆男子去男尊国娶老婆,还是丞相的儿子,老天,我这可是赤果果的造反啊!
“那个……”看他那惊讶的模样,不会向他老娘告状吧?“我口不择言,胡乱说的,你……你别信以为真啊!”
柳夕雅忽然拿开了手,假面离开我的脸,那股纸浆味也渐渐飘散。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了。不过看他的样子比先前平静了许多,应该是好了吧?
“柳二公子?”他一直盯着我看,我浑身不自在,试探地开口。
柳夕雅发愣的眼神微微闪动,在对上我的目光后似乎显得有些无措,“冒犯了!”匆匆致歉后,他慌慌张张地错开了目光,抓紧手上的假面转身就跑。他的出现美丽得就像一场意外的梦,轻轻地来,轻轻地去,最后,除了满目垂柳,没有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