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病,只知他人之说可疑,而不知己说之可疑,试以诘难他人者以自诘难,庶几自见得失。(卷十一)
博学,谓天地万物之理,修己治人之方,皆所当学。然亦各有次序,当以其大而急者为先,不可杂而无统也。(卷八)
读书之法,有大本大原处,有大纲大目处,又有逐事上理会处,又其次则解释文义。(卷十一)
为学须是先立大本,其初甚约,中间一节甚广大,到末梢又约。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故必先观《论》、《孟》、《大学》、《中庸》,以考圣贤之意,读史以考存亡治乱之迹,读诸子百家以见其驳杂之病,其节目自有次序,不可逾越。近日学者,多喜从约,而不于博求之,不知不求于博,何以考验其约?如某人好约,今只做得一僧,了得一身。又有专于博上求之,而不反其约,今日考一制度,明日又考一制度,空于用处作工夫,其病又甚于约而不博者。要之,均是无益。(卷十一)
凡看书须虚心看,不要先立说,看一段有下落了,然后又看一段;须如人受词讼,听其说尽,然后方可决断。(卷十一)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底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当于理则是,背于理则非。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卷十一)
读书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又不可助长。(卷十一)
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秦汉以后,无人说到此,亦只是一向去书册上求,不就自家身上理会,自家见未到。圣人先说在那里,自家只借他言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卷十一)
为学须是痛切恳恻做工夫,使饥忘食,渴忘饮,始得。(卷八)
圣贤千言万言,无非只说此事,须是策励此心,勇猛奋发,拔出心肝与他去做。
如两边擂起战鼓,莫问前头如何,只认卷将去,如此,方做得工夫。若半上落下,半沉半浮,济得甚事。(卷八)
为学极要求就篙处着力,到工夫要断绝处,又更增工夫,着力不放令倒,方是向进处。为学正如撑上水船,方平稳处,尽行不妨,及到滩脊急流之中,舟人来这上,一篙不可放缓,直须着力撑上,不得一步不紧,放退一步,则此船不得上矣。(卷八)
居敬
持敬是穷理之本,穷得理明,又是养心之助。(卷九)
读书须将心贴在书册上,逐字逐句,各有着落,方始好商量。大凡学者,须是收拾此心,令专静纯一,日用动静间,都无驰走散乱,方始看得文字精审,如此方是有本领。(卷十一)
敬非是快然兀坐,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心无所思,而后谓之敬;只是有所畏谨,不敢放纵。如此,则身心收敛,如有所畏;常常如此,气象自别。存得此心,乃可为学。(卷十二)
敬则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惩窒消治。(卷十二)
(选自孟宪承等编:《中国古代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
答顾东桥书(节选)
王守仁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
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
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孰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即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
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由耳。”
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
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选自孟宪承等编:《中国古代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王守仁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麤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妀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选自孟宪承等编:《中国古代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