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机·富春山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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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蚀(2)

“这个形象是杂剧中的小丑,在剧中起着插科打诨的作用,他身上的花纹其实是文身。宋代以来,文身就在世俗百姓中盛行。由于文身的人中有不少是市井混混之类,因此戏剧中的滑稽角色往往也会用文身以示身份的卑俗。在被称作《眼药酸图》的那幅画中,与眼科郎中演对手戏的那位滑稽丑角,胳膊上也露出刺青。演员的文身我们也可以在我之前提到过的宝宁寺水陆法会画中看到,里面有一位光着膀子的演员,每只胳膊都文着一条云龙。《观画图》中的红衣丑角身上所文的很可能也是龙纹。也正是滑稽演员的出现,暗示着《观画图》的画面是一出戏剧表演。”胡林楠不紧不慢地解释。

“就凭一个出现在画上的戏剧演员,你就断定《观画图》所描绘的场景是某戏剧的片段,会不会太主观了呢?毕竟戏剧演员也是会生病的人,他们生病后也会去看医生的啊!”林雨嫣对胡林楠的话半信半疑。

“我这么说,其实是有历史方面依据。”胡林楠进一步解释道,“从宋代以来,绘画与戏剧之间就有紧密的联系。《眼药酸图》就是典型的例子。绘画所表现的杂剧,大多是一些情节简单的滑稽剧。我想《观画图》大概也不例外。剧中有五个人,除了搞笑的红衣丑角,医生是领衔主演,而一前一后手执孙思邈像的两人则是主要表演者。你仔细想想,那两个人的形象是不是也比较滑稽,不太像现实生活里面的人呢?”

“你一说,好像还真是。”林雨嫣一边回忆着《观画图》上的画面,一边点了点头,“那名手拿画轴上部的是一位道士,明明是位胡须老长的老头,但却偏偏模仿童子把头发拢在脑袋两侧结成两个小髻。而他对面手执画轴下部的人,则扎着一个奇怪的头巾。”

“不错。此外相关文献记载也可以作为我做出上述判断的旁证,有关医生的杂剧在元代以来就有记载。陶宗仪《辍耕录》中记载的‘诸杂大小院本’中就有‘医作媒’‘双斗医’‘医五方’等名目,应该都是以医生为主角的滑稽戏。在现在保留下来的元杂剧中,也常可见到对医生的调侃,嘲讽他们都是庸医。譬如《降桑蔡顺奉母》中有两位医生,一叫‘胡突虫’,一名‘宋了人’,两人治病,‘活的较少,死者较多’。在古代百姓心目中,古往今来医生少有正面形象,一直到清代人编纂的《笑林广记》中,还可以看到许多讽刺庸医的笑话。”

“既然《观画图》中的所有人都是演员,换句话说,在老周临死前所留信息中被暗示为身份是医生的人,也必然就是他人假扮的,也就是说杀死老周的人是一名老周能够明确确认其身份是一名假医生的人。”

“没错,也正是根据这一重要线索,我们查到了事发前几日以医生身份跟老周接触过的日本盗宝者东条。”

“林楠,你真厉害!”

“昨天夜里人家前前后后折腾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你这句话吗?早知道三言两语显摆知识就行,我用得着累得腿肚子都转筋了吗?”胡林楠假装哭丧着脸道。

林雨嫣被胡林楠一番话说得双颊泛红,连忙转移话题:“你知识那么丰富,就不能看出《观画图》中的所画的场面出自哪一出戏啊?或者这幅画除了你之前说过的那些信息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对我今后从事艺术品鉴定有帮助的知识?”

“小姐,没想到你还真挺好学的啊!得了,我干脆把我能想到的事儿,一股脑儿都跟您交代干净了吧。”胡林楠打趣道,“画的是哪出戏,我是看不出来。我估计《观画图》中画的是哪一出杂剧,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看出来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画中的医生并非是遭到滑稽嘲弄的反面典型,而是一个正面形象。他的装扮和道具都十分专业,他不但行医,而且还卖药,是个一本正经的医生,毫不滑稽。所以看来画家并非是要对医生进行讽刺,而是要对其医术和治疗手法进行赞扬。画中的医生向左侧立,左臂上挽着一块红布,或是一件红衣,左手伸出,捏着一个片状的方块图形,上面有图案。医生手捏的这个图形像是画在方形纸片上的一道符。古代的医生除了用望、闻、问、切的医术为人治病,还有一种依靠咒语、神符驱邪祛病的神秘方式,被称作‘祝由’。”

“祝由?不就是跳大神儿吗?古代中医还干这事儿啊?”林雨嫣奇道。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不过你也可以把‘祝由’之术当成一种心理疗法。”胡林楠略一思考同意了林雨嫣的看法,“元代时,医学分为十三科,其中最末一科便是祝由书禁科。在元明两代,祝由书禁科都获得政府的承认,是医科之一,直到清代才从正式医科中删去。所谓‘祝由’,有病者对天告祝其由之意,‘书禁’就是以符咒治病。符是道教的符篆,在纸或木板、布帛书上写上含有神秘意义的文字或图案,将纸烧成灰吞服,或将木板、布帛悬挂、携带,据说便可产生治病的效果。由此来看,《观画图》中的医生手臂搭着的红衣大概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道符。而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手臂上搭着一件红衣,红色乃是辟邪之色。他拿着符篆的手伸向画面中心的孙思邈骑虎画像,不由得让人思考二者之间是否会有某种联系。

“作为药王,医生的祖师之一,医铺中供奉着骑虎的孙思邈像,所起到的是震慑和保佑作用,换句话说,看到他药王老人家的画像,当时的人便可能会觉得自己与药王同在。出现在《观画图》中的孙思邈画像立轴,正在被两人打开,所表现的正是‘看’的动作。这幅画处于画面‘画眼’位置,暗示着观看药王骑虎画像,是画面所要表达的中心内容。通过‘看’药王像来驱病除邪,其功效恰如医生手持的那道画有图案的符一般。

“作为一柄日常所用的团扇,我个人觉得《观画图》选择‘医’的主题,含有欲借此扇辟邪祛病的吉祥含义。这柄团扇的使用者或许相信平时随身携带这把扇子,不时看一下画中的药王,将会保佑自己的健康。”

“呵呵,没事儿带把上面有药王画像的扇子就以为可以让自己辟邪袪病,中国古代人还真天真得可以啊!”林雨嫣呵呵笑道。

“现代人还不是一样天真,以为弄块上面有着小小钻石的戒指,就能套住——”胡林楠忽然不说话了,他知道由于一时毒舌上瘾他刚才失言了。其实跟他一起在杭州御街坊并肩漫步的林雨嫣,恰恰就是一名被他人用钻戒套住的女人。

林雨嫣放开了自己拉着胡林楠胳膊的手。

烟火易冷,夜露寒湿将繁华热闹的南宋古街凋零成灯火阑珊。

西湖水含情脉脉,行走在西湖边的两个人也如同水流般含情脉脉。

不知不觉,路尽头的灯火处,已是林雨嫣在杭州居住的酒店。

“林楠,你上来坐坐吧。”林雨嫣轻轻吐出的这句话,似乎耗去了她所拥有的勇气。

“不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夜晚,应该有一个完美的再见。”胡林楠轻轻地在林雨嫣额头上一吻。为了克制身体内宛如巨兽般的欲望,他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力气。

“昨夜在你心里,难道不完美吗?”林雨嫣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问。

“完美,但你能给我的完美肯定不止是一种形式。”胡林楠心里虽然很乱,但他却依旧知道该怎么回答。

“拍卖会结束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说我们在以后还会相遇吗?”林雨嫣低下自己的头,她的颈部如天鹅的长颈般白皙柔美。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两天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其实倒是‘世间一切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这句话最完美的注脚。”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个开始的方式,我们之间故事的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

“我总是觉得人其实不止是活一辈子,在前世今生生生世世不断的轮回里,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就算没有发生过早晚也会发生。”

“抱抱我再走。”

“不抱了,一抱我就离不开了,这我是知道的。”

“你昨天在安缦法云茶馆中一见到我不就想抱我吗?现在怎么了?怕了?”

“很多事已经改变了,所以爱的方式就必须得变一变。”

“你说什么?爱!”

“对,爱!”

“真可怕,但我竟然想同意你使用这个词。”

“如果爱是一个可怕的词,该多好啊——”

夜深而沉寂。

一个男人落寞的身影如鬼魅般地走过西湖。

安缦法云酒店接待柜台处的接待员告诉夜归的胡林楠,有一男一女到酒店找过他。在接待员对找他的这一男一女两人外貌做了一番描述后,胡林楠断定这两人应该是肖锦汉和染香。胡林楠隐隐感觉到最近可能又出了什么跟《富春山居图》有关系的大事了。事情如果不够大,绝不能让肖锦汉和染香两名国际刑警兴师动众地亲自登门拜访。

但是黯然销魂的情绪,却让胡林楠此时什么都不愿意管,更什么都不愿意想。

手机不断地振动着直至彻底没有电。胡林楠躺在床上发现辛勤的服务员已将床单和枕套换过了,来自洗衣液的薰衣草味道彻底代替了昨夜林雨嫣留下的淡淡体香。

闭上眼睛,全身放松,昏昏睡去,以梦为马。

流浪在意识与潜意识的荒原上,胡林楠遭遇了艳丽香艳的彼岸花——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无叶,叶茂无花,花花叶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不问明天聚散,不问缘深情浅,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清晨,胡林楠一觉醒来忽然如大彻大悟地明白,昨夜自己对林雨嫣自以为是地成心错过,到底是多么愚蠢的事。

想起林雨嫣说过她下午就要离开,胡林楠当即胡乱从旅行箱中摸出几件衣服穿上,便逃一般地跑出了安缦法云酒店。

今生既然有缘遇见,就算露水相亲,到底也要比那些在轮回中苦苦追寻、念念不忘却只赢得寂寞回响的苦情人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吧!

手捧着一大把鲜花,胡林楠敲响了林雨嫣的房门。

“谁?”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未等胡林楠考虑好自己该何去何从,林雨嫣房间的门已经被里面的男人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肖锦汉。跟上次见面时不同,此时肖锦汉右手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男款的钻石戒指。一枚跟林雨嫣坤包里那枚女款订婚戒指一模一样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