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花一生最想见的就是樱桃,而不是杜梨,更不是古怪的香蕉。樱桃花每天都在枝头上想念樱桃,这么稠密的想象被蜜蜂偷走变成了蜜。每朵樱桃花手里举着五片扇,对着阳光显影扇子上面的字。在没有一片绿叶的果树枝上,樱桃花如同一排蝴蝶穿过独木桥。花的蝴蝶丈量树枝,给叶子预留地方。叶子长出来之后,花像树的耳朵,听鸟在早晨独白。
鸟的话语跟樱桃有关,它想到樱桃就想到了酸和甜。血浆一样的果泥,这让小鸟喊叫起来。
樱桃花所想象的樱桃是一只小灯笼,里面的籽像神秘的宝葫芦。灯笼在黑夜微微发光,给往树上爬的小虫照亮。
樱桃花认为樱桃不是吃的食品,它另有奇特的用处。吃是从枝头钻进人的肚子里,对不住漫长的生长。樱桃花询问串门的蝴蝶:你见过樱桃吗?
蝴蝶摆手,蝴蝶只会摆手,表示自己耳聋。
樱桃花想象樱桃身上有美丽的羽毛,肩膀是宝石蓝,胸膛雪白。樱桃用红色的爪子抓紧树枝。到了秋天,樱桃飞到南方气温更暖的地方。
樱桃也许是一只木质的小盒子,樱桃花想。盒子里装着蔫巴变黄的樱桃花的花瓣。樱桃收藏这些花瓣,把每年的花瓣收起来,洒到溪水里,和小鱼成为朋友。
樱桃花开到最繁密的时候,花瓣挡住花瓣的脸。它们向四面八方看,找樱桃的踪影。樱桃并没有从树下面爬上来,也没藏在雨水里。樱桃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风吹走了一层又一层樱桃花瓣。它听说当最后的花瓣落地之后,樱桃才出来。花朵挺高兴,兴高采烈地往树下跳。躺在地上的樱桃花快要枯萎了,问地上的蚂蚁:你见过盛开的樱桃花吗?
蚂蚁指手划脚一通,什么也没说出来。樱桃花向树上看,嫩叶已经站满了树枝,张着完整的边齿,阳光晃眼。
雨滴的闹钟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数,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嘀哒。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见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穿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而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飘过枫叶的火焰,飘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雨中穿越森林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地面晃动树根似的溪流,匆忙拐弯、汇合,藏进低洼的草丛。
雷声不那么响亮,树叶吸收了它的咳嗽声,闪电只露半截,另一半被树的身影遮挡。我想起一个警告,说树招引雷击,招雷的往往是孤零零的树,而不是整个森林。对森林里的树来说,雷太少了。
雨下得更大,森林之外的草坪仿佛罩上白雾,雨打树叶的声音却变小,大片的水从树干流下来,水在黑色的树干上闪光。
我站在林地,听雨水一串串落在帽子上。我索性脱下衣服,在树叶滤过的雨水里洗澡,然后洗衣服,拧干穿上。衣服很快又湿了。雨更大的时候,我在衣兜里摸到了水,知道这样,往兜里放一条小金鱼都好。
后来,树叶们兜不住水,树木间拉起一道白色的雨雾。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
小鸟此时在哪儿呢?每天早晨,我在离森林四五百米的房子里听到鸟儿们发出喧嚣的鸣唱,每只鸟都想用高音压倒其它鸟的鸣唱。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雨让虫子们钻回洞里。
雨一点点小了,树冠间透出光亮,雷声在更远处滚动,地面出现更多的溪流。雨停下的时候,我感觉森林里树比原来看上去多了,树皮像皮革那么厚重。它们站在水里,水渐渐发亮,映散越发清晰的天光。鸟啼在空气中滑落。过一会儿,有鸟应和,包括粗伧的嘎嘎声。鸟互相传话,说雨停了。
这时候,树的上空是清新的蓝天,天好像比下雨前薄了一些,像脱掉了几件衣服。我本来从铁桥那边跑到林中躲雨,我住的符登堡公爵修的旧王宫已经很近。我改变了主意,穿着这身湿衣服继续往熊湖的方向走,这个湖在森林的深处。
空气多么好,青蛙在水洼间纵跳,腿长得像一把折叠的剪刀。小路上,又爬满橙色的肥虫子,我在国内没见过这么肥的虫子。回头看,身后的路上也爬满了虫子,好像我领着它们去朝圣。
路上陆续出现在林中散步的德国人,他们像我一样,被雨挡在森林里。被雨淋过,他们似乎很高兴,脸上带着幸运的笑容。但他们不管路上的虫子,啪啪走过去,踩死许多虫子。他们从不看脚下,只抬着头朝前走。鸟的鸣唱声越来越大,像歌颂雨下得好或停得好。不经意间抬头,见到大约十分之一彩虹,像它的小腿。整个森林变得湿漉漉,我觉得仅仅留在树叶上的水,就有几百吨。
月光手帕
很多年以前,我在医院为父亲陪床。病人睡熟之后,陪床的人并没有床可睡。时间已在后半夜,我散步在一楼和三楼的楼梯间。这时的医院没什么走动了,几个乡下人披着棉袄蹲在楼梯口吸烟。偶尔,有系着口罩的护士手执葡萄糖瓶轻盈往来。
我下到一楼,又拾阶上楼。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小姑娘,约莫是个中学生,行走间蹲下,拣一样东西,旋又走开了,回头瞅我一眼。她走开后,地上一个薄白之物仍放着,像一个手帕。
我走近看,这不是手帕,而是一小片月光摊在楼梯上。为什么是一小片呢?原来是从被钉死的落地长窗斜照进来的,只有一方手帕大的小窗未钉死。子夜之时,下弦月已踱到西天。这一片月光射入,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弥足可贵。
小姑娘误以为这是奶白色的手帕,她弯腰时,手指触到冰凉的水泥地上便缩回了。她瞅了我一眼,也许是怕笑话。
我不会笑她,这一举动里充满生机。小姑娘也是一个病人的家属,我不知她的病人在床上忍受着怎样的煎熬。但她是这么敏感,心里盛着美,不然不会把月光误作手帕。
在她发现这块“月光手帕”前,我已将楼梯走了几遍,对周遭懵然,无动于衷。正是因为她弯腰,才诱使我把这一片月色看成手帕,或者像手帕。但我感伤于自己没有她那样的空灵,走过来也不会弯下腰去。因为一双磨练得很俗的眼睛极易发现月光的破绽,也就失去了一次美的愉悦。
许多年过去了,我对此事有了新的想法。多么喜欢她把这块“手帕”拣起来,抖一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替月光遗憾,它辜负了小姑娘轻巧的半蹲着拣手帕的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
我住在牧民香加台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听四胡演奏的比赛,回来快后夜两点了。刚要推门,听马厩传来沙沙声。子夜的月亮转到了天空的右边,正好照在马厩里,白马低着头嚼夜草。
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这话也不对,像更白。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压酸菜的青石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马抬起头,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鼻梁有一条菱形的青斑,它的脸庞和脖颈的血管粗隆。
马站着睡觉,我从小就对此感到奇怪,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此刻惊讶的是,月光下的马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动物。人类民间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最多,这一点狐狸自己都不知道。民间故事却很少说到马,《西游记》也没让唐僧的白龙马参与到太多不着调的事情当中。“默默”这个词最适合于马。
香加台的白马抬起头,看着马厩外边的花池子,披一脸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开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弯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带瓜籽的半个脸。马看着它们,没什么表情,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而猫狗的惊慌哀怨、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
马缓慢地嚼草,好像早晚会嚼出一个金戒指来。我想,把“功课”这个词送给马蛮贴切。马嚼草与蚕食桑叶一样,仿佛从中可以构思出一部歌剧来。故事的旋律怎样与人物旋律相吻合,乐队与人声怎样对位,这些事需要彻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从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规劝中长大,几年前终于得了胃病。我觉得我爸的规劝像在空中飞了几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让胃承担了负累。如今我看马慢嚼、看小猫每顿只吃几口饭、看公鸡一粒一粒地啄食,觉得它们都比我高明,虽然它们的爸爸什么也没说。
香加台每天早上骑这匹白马出去飞奔,像办公事,实际什么事也没办。他说马想跑一跑,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马从毯子似的山坡跑下来,尾巴拉成直线,它的两个前蹄子像在跨越栅栏。马飞奔,像我们做操那么简便。
马跑完,香加台牵着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从马背上跨下来,双脚着地就显出了笨。他们走得不轻捷、不巧妙。没有马,他们走路沉重得不像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锡林郭勒草原,一匹飞驰的白马背上有个小孩,敞开的红衣襟掠到后腰。马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飞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马背上。那匹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静。
在水上写字
傍晚,群山在白雾的包拢下退到了远方。刚才下雨,雨不知停还是没停。我的意思是说雨丝和雾汇合了,见不到成串的雨点,但树叶在滴水,雾气越发浓。
这里是山西省平顺县境内的太行山,我在下石壕村。村庄建在峰峦之上,我们坐车经过九曲二十八弯的凿岩山路才来到这座三十八户人家的村子。村名下石壕,像唐代的名字。几年前,有急于上位的领导把下石壕改为岳家寨。领导怕听到“下”这个词,越(岳)胜于下,更胜过下石和下壕。这是官员的迷信,虚妄之心没有不依赖迷信的。山村不大,往四面看都是比肩的山峰,才知自己立于山巅,此处乃太行之巅。
雾气徐徐侵来,缓缓消散,好像被吸进了地里。梨树、枣树从迷茫中渐然清晰,露出肥硕的绿梨和青枣,好像是雾让树孕育了梨枣。有只梨从枝头落在石板上,“啪叽”一声。我第一次听到熟梨落地竟然会“啪叽”,它躺在地上,绽开白果肉。让梨开绽的不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熟透了,像女儿大了要出嫁,果肉要坐在石板上看四外风景。枣倔,藏在高枝等着竹杆敲打。村里没人打枣,青壮劳力下山打工去了。
雾散了,我像迷路的毛驴一样在山村转。村里没有一瓦一砖,房子和道路全用石条石板造就。看不出房子盖了多少年,斑驳的石头搬来垒屋,依旧斑驳,说房子是明代建的也有人信。青石瓦片在雨后如砚台般细腻,含蕴花纹。一棵榔树直立云霄,树龄越千载,大人无法合抱,树身红铜色,遍布铜钱大的凹痕。村人视此树为守护神,他们的祖先已于唐宋元明清逝去,留下这棵树。此树曾和先人相伴,村人对树露出虔诚的笑容。这个村的街道有如迷宫,在巷里穿来走去,不知谁家挨着谁家。刚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妇女在东边晾花椒,转一下又见她在西侧晾花椒,浑似双胞胎一齐晾花椒。
说话间,雾又来了,房子被童话一般的雾收走,只露出脚下的石板路。不出五分钟,雾又赶路了。一位老汉双手插兜站在一人高的石街上看我,没表情。他身后的房子用红油漆写着“八路军藏金银处”。八路军不光有作战处、政治处,原来还有藏金银处,在山巅。雾又来,再散,我已经走到一个大石亭边上。亭长方形,立八根石柱,似会议室,四壁皆空,可观八面山色。亭子下面有厨房,这里是村里的人民大会堂和国宾馆,开会与开招待会用。在这上面吃饭,比菜肴更合口味的是环绕的山色。谁想吃太行山、吃云海、吃星辰月亮就上这来吧——平顺县下石壕村。还有什么吃的我不清楚,还没开饭呢。
再走,过小石桥,见七八岁儿童趴桥上,用树枝点水。我问:“干啥呢?孩子。”他不抬头回答:“练字呢。”啊?这排场太大了,在一条河上练字。我蹲下,看他用树枝在水面划横、划竖、划撇捺。人说划沙无痕,水痕比沙消失得更快。我说:“你写个太行。”小孩站起来,伸臂写“太行”。我只能说他写了好几层涟漪,看不到字。这时水面金红,这肯定不是小孩写的。抬头看,雾里涌出夕照,红光从黑黝黝的山峰肩膀迸射,洒在河上的只有一小部分。小孩的树枝一笔笔划破了金痕,我抢过小孩手里的树枝,在水上写个“人”又写个“大”。字没留下,树枝挑出一根水草,小孩哈哈大笑。
夕照里,村里的屋顶鲜艳夺目,白石房变成玫瑰红,黑石房有乌龙茶的金绿。一恍惚,觉得这里是仙境吧,我还没修炼已经成仙了?“开戏了!”孩子说。石台上那座方亭子亮起了灯笼,长而圆的宫灯,有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