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把白大衣脱下来，想拿饭盒去打饭，又坐下来，强作平静之后内心还是沮丧委屈，抹了把眼泪，趴在桌上。
一学生进来，拿着一份血单。
学生：“林大夫，您看这个……”
林念初抬起头，接过来，一阵头晕心悸，托住额头。
学生：“呀，林大夫，您不是病了吧？”
林念初摇头，学生出去之后，她皱眉摸了摸自己额头，从抽屉里找出体温计，试表之后，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高？
她不自觉地摸小腹，神色紧张起来，翻出电话，拨号，给秦少白打电话：“少白？我发烧，39度5……嗯，忙晕了，就觉得累，前几天大概也着凉了，咳嗽了几天，今天才烧起来……没觉得肚子疼，也没出血……”
秦少白立刻说：“你等着，我过去。”
林念初：“没这么严重，我就是担心会影响孩子，我过去找你，检查下放心。”
她说罢草草地收拾了桌上东西，赶到妇产科，抽血送检之后，穿着检查袍躺在妇产科诊床上，一手压着胳膊上刚抽血之后压上的棉球。
秦少白一边接B超，一边说：“你就别逞强了！趁早，先来个卧床一个月！这个岁数怀孕，除了咱们这医护的苦逼职业，谁不是早就在家当熊猫供着了？我一患者……”
林念初笑道：“你不是整天讽刺那些熊猫？说现在剖腹产率提高，部分就是因为养胎养的，你自己还不是生前一天还在手术台上。”
秦少白道：“你是我这五大三粗的人？再说我怀孕时25！咳，倒不是说真要当熊猫，就是赶上这破事我都心疼你。”
她说着已经把探头接好，屏幕上已经出现了图像，秦少白调整着，突然愣了一下，走近，把图像调大，再大。
林念初不安地道：“少白？”
秦少白呆愣地瞧着屏幕，不信似地反复移动探头。
林念初望向她，怔怔地，语音已经发颤，手抓住了床单，颤声问：“少白，到底，怎么了？”
秦少白再度移动探头，拉近，拉远，终于缓缓回头，道：“没有……没有心跳。”
林念初愣怔地看着秦少百，仿佛没有听懂似的，半晌才重复：“没有心跳？”过了好一阵，她才缓缓坐起来，这时，b超头已经移开，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已经回到初始状态的b超屏幕。
秦少白轻轻地搂住她肩膀，柔声道：“念初，你听我说……”
林念初回头瞧着她，半天才慢慢地道：“听你说什么？”
秦少白还没开口，林念初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显得苦涩又怪异：“我是医生，知道早孕流产是常事，更何况我这个年龄段，中国的数据是多少来的？所有成功妊娠的25%吗？”她抓抓头发，仿佛真的在努力想，然后接着说，“美国的数据是什么来的？我好象看过分年龄段的，记不起了。”
秦少白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小心地说：“你发烧了，不排除发烧的原因是……宫内感染，要……”
林念初依旧平静：“要手术吗？也不着急立刻吧！少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去忙你的吧。”
秦少白的呼机不断地响着，她见林念初这样，并不放心，然而护士长已经跑到门口叫她，她只得冲林念初道：“也好，我还有病号，我一会来看你。”
林念初点点头，秦少白离开了。
林念初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恍惚地下楼梯，手下意识地去抚小腹，又如碰了烙铁般迅速弹开。下到了一层，她从后门出去，在冷清的拐角处，蹲下来，抱住头，喃喃自语，“是我的错。是我一直没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们。那天明明看见了你们的心跳，两个，好好的。是我，一定是我……感冒了发烧了生病了……害死了你们。”
她合眼蹲着，直到呼机响，她皱眉看着，打回去，告诉护士长自己发烧了请假，起身，缓缓走回儿科，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整理了发髻，回到办公室，正好见韦天舒从门口走进来，林念初抬头，问：“哦，那个孩子怎么样？”
韦天舒道：“先天的小肠畸形，梗阻造成了坏死性小肠炎，已经转去nicu监护观察了。”他皱眉打量她，“我不是来跟你说那个孩子。”他拉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按着桌沿，长吸了一口气，抬头说到：“念初，我答应了美资的博爱，做他们微创外科中心的主任。”
林念初望着韦天舒，轻声问：“你……你真的要走？这么多年了，咱们几个，实习轮转就在这儿，你舍得吗？”
韦天舒强做轻松：“喂，当年凌远和你先后出国，我也气得要命。你跟我说啥来的，说咱们这交情，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变的。你看，这事儿我跟谁都还没说，就先来告诉你了。”
林念初的眼泪涌上来，韦天舒不知所措：“别，念初，你看，哎，真的，咱两家就隔几里地，我媳妇还惦记着你怀的这俩能有个闺女，好说给我们儿子呢。我媳妇说了，就算凌远拉拉后腿，闺女能有林大夫一半好看，都已经是美人……”
林念初听到这里，嘴角抽动，低下头，蒙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
韦天舒：“念初，你别哭，真的，咱们这交情，这是一辈子的。”
林念初缓缓抬起头道：“那，你跟凌远呢？三牛，你这个时候要走，跟我们当时出国，是不同的啊。从18、9岁，咱们就在这儿，第一次看见病人在眼前死，第一次亲手把快死了的病人拉回来，第一次被老师劈头盖脸地骂，第一次听见老师说，这回，长进了……所以我们走了那么远，还是回来了。”
韦天舒抬起头望着窗外的蓝天说到：“我这是想开了，真的，“医生”俩字，应该就是个养家糊口的工作，不该有那么多幻想和感情，但是这儿，总让人产生这些不该有的想头……像你说的，”他苦笑道，“它……就不只是个工作单位。这儿的老师，比我爹妈教我的多的多，这么多年，经常觉得这就是我的家。老主任，老院长，都不只是上司，他们是老师也是我长辈。凌远，我从来没把他当院长，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林念初：“是他从国外回来，把这一切都……”
韦天舒摇头：“不是，念初，我也曾经特别恨他。但现在不了，是时代不同了，好多东西都变了，他到了那个位置上，就得做好他该做的事儿。”他说罢，强笑道：“我妈还等你到我家吃她拿手菜呢！凌远没空，你自个儿去，不给他吃！”然后深吸了口气，不再多说，也不敢再跟林念初目光相对，快步走了。
林念初只是喃喃自语：“好多东西都变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机械地收拾自己桌上的东西，包，拿了外衣，慢慢走出去，走出医院，沿着街边缓缓地走，几次看见计程车开过，她伸手，或者才发现是“满载”，或者被别人抢了先。她走到一棵树边，靠着，有些恍惚地望着街上开始拥堵的车流。
这时林念初的手机响起来，她拿起看号码，眼圈瞬间红了，抖索着接起来：“凌远？怎么……你那里应该是半夜。”
凌远：“才赶完一份ppt，明天要用，我把14天的行程压成了9天。”
林念初：“大后天就往回飞了？”
凌远：“想我了？”
林念初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使劲地眨眼，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凌远沉吟了会儿：“念初，我今天收着金副院长邮件，说是医院强化责任制度的事情，卫生系统内部让做个报告，系统内的宣传部门要讲一讲。到时候不会提到你名字，但是这两天，宣传部的人可能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林念初表情瞬间僵住，不自觉地咬住手指，半晌才“嗯”了一声。
凌远声音略低：“念初，我是让金院长跟他们尽量往后拖一下，等我回去；但是我又怕拖不过去，所以还是先给你打个招呼……念初，这事儿，你就把它当成个工作里的麻烦事，例行公事过去就过去了，别太上心。”
林念初先是咬着手指，表情木然，渐渐地，嘴角浮上个奇怪的笑，惨淡而嘲讽。
凌远：“念初，我知道你心里为这事情一直难受，但是我也……只能如此。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冲我发发脾气，别这么憋着。说真的我也问自己，如果不是被媒体人撞上……”
林念初闭上眼，低声背书般地说：“你在那个位置上，必须得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凌远：“念初……好了不说这个，你怎么样？反应厉害吗？你说说这俩小坏蛋，不但非得赶着爹妈最焦头烂额时来，还赶着一起来，你……”
林念初打断他：“我有急事，不多说了。”她说完就挂掉了，正在此时，一辆空车开过来，她伸手拦下来，上了车，冲司机道：“博爱医院。”她说完，头靠在了车窗，垂下眼帘。
一小时后，林念初穿着消毒衣，侧躺在诊床上，目光木然地落在对面白色的墙壁上。
她的背后，麻醉师正在吸药，当麻醉师用消毒棉球在她脊椎处抹擦时，她浑身一颤。
麻醉师回头冲她柔声道：“不用怕，其实就像蚊子咬一下，妇产科姚主任很有经验的，特别熟练，很快就完啦。”
林念初喃喃重复：“很快……就完。”
戴着口罩帽子的妇产科医生拿起了吸盘，平淡地道：“如果不舒服、疼、心慌、恶心，就说话。”
林念初机械地点头。
妇产科医生：“好了，开始了。”
林念初的目光落在吸盘和透明塑料管上，嘴唇微微地颤抖。
一声机器发动的声音之后，那根透明的管子，瞬间充满了血液。
林念初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额头细汗，她的眼睛如同失去了焦距似的，瞳仁极大。
暗红的血液飞速地从吸管灌注着，容器先是被蒙上细细血雾，而后，被血液充满。
林念初目光茫然，想起曾经凌远说过的话——
“我们现在真不适合要孩子。”
“好吧，也许，咱们孩子他特别懂事，会等爸爸妈妈合适的时间，再来报道。”
“这俩小坏蛋，不但非得赶爹妈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来，还要一起来……”
……
林念初的脸上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喃喃地，极低声道：“你们本来不懂事，现在，懂了。”她的眼睛里，渐渐充泪，终于一颗泪珠，顺着她的眼角坠落，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成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