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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裸00(1)

“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势逆将覆船。”因为老的缘故,端木林如同逆水行舟,穷冬急风水、逆浪开帆难,拼尽全力也无法抵达妻子张笑雪,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张笑雪处心积虑地嫁给他这个老朽,仅只是为了报复儿子端木春阳。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这真相残酷到令端木林难以面对。面对这残酷的真相,端木林最初感到巨大的震惊、愤怒和羞辱,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遏制的失意、落寞和绝望。失落感像汹涌澎湃的潮水,先是漫过他的胸口,然后一寸一寸地淹没了他的头颅,覆盖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并吞啮了他的每一个细胞。被耍弄的屈辱倒在其次,对他打击最大的还是衰老这个坚硬的事实。

老了,老了,老了啊!

这是他愈来愈深切的感触,令他痛心疾首、万念俱灰。满脸青春痘的男孩和满脸老年斑的男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尽管端木林挖空心思在衣着上装扮自己,穿大红的时髦上装,戴西部牛仔的骑士帽,从外表上把自己弄得像个火力四溢的小年轻,然而,他的头发几乎全部脱落,头上戴的是假发套,嘴里装的是烤瓷牙,再加上满脸的褶子和老人斑,再怎么武装都拯救不了衰老萎颓的残局。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生命会如此地依附于一个可笑而又可怜的假发套。那假发套几乎成了他须臾不可离弃的救命法宝,不戴假发套,他就会觉得自己像鬼影子般难以出头露面,只要去见人,他必戴上假发套,那假发套仿佛他的隐身衣,他甚至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不戴假发的自己。只要是不戴假发的时刻,即便是洗澡的时候,他也绝不让自己照镜子。在某些特殊场合偶尔无意间猝然看到不戴发套的自己,他会惊得魂飞魄散,他必须用假发套把那残酷的真实掩饰起来才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那假发套就是他的面具和隐身衣,他对它依赖到病态的程度,这极端的依赖又演化成了极端的排拒和抵制,他愈离不了“隐身衣”,愈想摆脱它,只要情况允许,他就迫不及待地立刻摘掉假发套,如同卸下千斤重担或该死的紧箍咒,以让自己得到片刻的喘息。

自从娶了张笑雪这个青嫩的俏娇妻,能够放心大胆地摘下假发套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连晚上睡觉对端木林也成了极大的考验:若是摘下发套他担心自己的模样会吓坏妻子,并可能会影响妻子与自己做爱的兴致;如果二十四小时都不摘下,又如同戴着个魔咒,令他不堪重负。他只好采取折中的方案,凡是跟张笑雪在一起,哪怕夜里躺在床上也决不摘下假发套。当然,戴着假发套睡觉让他感觉百般不自在,既担心把发型弄坏,又担心睡着以后不小心蹭出光脑袋。夜间他会多次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抚弄自己的假发,或习惯性地梦到假发套从头上脱落,然后惊出一身冷汗后醒来。尽管千般谨慎,那假发套也只能掩盖光秃秃的脑袋,掩盖不了他身上松弛的褶皱和老人斑。白天身穿冠冕堂皇的衣服还勉强可以遮挡些微的老态,到夜晚脱下衣服全裸呈现,那老态便原形毕露,怎么都掩不住了。做了张笑雪的新郎以后端木林才意识到,“老”原来竟是如此的丑陋和难堪,丑陋到令人羞耻。为了照顾张笑雪的视觉感受,他只要一踏进卧室就习惯性地关灯,卧室的窗帘也特意换成了最厚实的专用遮光布,并借口自己眼睛怯光,不允许轻易拉开窗帘,哪怕在大白天里,他和张笑雪的卧室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的衰老需要黑暗,只有隐身在浓稠的漆黑里,他才会找到稍许的安全感。不过,这种时时刻刻严防死守、高度戒备的状态,令他紧张的神经随时濒临崩溃的边缘,由逆反而产生的抗拒力也在时时升级加重。

端木林用的是最高档的假发,逼真轻便、透气性能良好,但如果二十四小时须臾不离地戴在头上,他仍然感到泰山压顶般不堪忍受。他也弄不清楚,那无以复加的压迫感究竟来自心理还是源于生理,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哪怕片刻的机会,迫不及待地脱下假发,让自己能够自在舒心地顺畅呼吸。如果超过一周以上的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使自己能够安全地解除假发的武装和戒备,端木林就不得不去宾馆开个豪华套间,痛痛快快地摘掉假发套,并脱去身上的层层包裹,让自己一丝不挂地全裸呈现,否则他就会感觉要被压扼致死。宾馆里那封闭的豪华套间对他来说仿佛就是天堂,或者是他最后的伊甸园,他在“天堂”里面想要享受的唯一特权只是放开羁绊,像亚当那样全裸:裸出自己寸草不生的光脑袋,裸出自己胯下那半截破绳头样丑陋萎缩的男性“阿物”,裸出眼中钉样的老人斑,裸出小腹部堆积的脂肪和肚腩,裸出皮肤上不可救药的松弛和褶皱。那被裸出的都是衰老的铁证,同时也是“谋杀”的铁证。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时光和岁月谋杀,那闪着凛凛寒光的刀具已架上自己的脖颈。当他在宾馆里让自己赤身裸体的时候,仿佛是,他在拿这些衰老的佐证警醒自己:抓紧享受人生之盛宴啊,再迟就来不及了,利剑高悬头上,死亡在劫难逃。有时他会在宾馆里待上二十四个小时,有时则是四十八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在这几十个小时里,他就那么自始至终赤裸着全身,喝酒、用餐、看书、接电话,甚至坐着发呆也裸着。他觉得,只有裸着的自己才是真实的,也是自由和舒展的,他不能持续忍受那种“伪饰”和“羁绊”的沉重。让自己脱去武装和戒备轻松度过几十个小时以后,他才能像手机充足了电能,或是囚徒放了一次风那样,兢兢业业地套上装模作样的假发,穿上冠冕堂皇的衣服,打上锁链般的领带,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和妻子的卧室里。也只是老到这般境地他才知晓,原来“赤裸”居然是如此美好和不可多得的特权。能裸时他不想裸,裸不起的时候,他才感知到裸着的微妙和奢侈。

专门去宾馆开房“全裸呈现”从而让灵魂放风毕竟太过麻烦,只有迫不得已、窒息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端木林才会那样做,通常情况下,他选择自己的画室作为光脑袋“局部放风”的地点。在画室里“放风”时不能“全裸呈现”,他所能做的只是摘掉假发,露出秃脑袋而已。这样的时刻,假发套对他而言,仿佛成了全部武装盔甲和扼制压迫的象征,摘掉它也就基本上相当于全裸。当身体尤其是脑袋处于全裸状态时,他的灵魂也才能舒展轻逸的翅膀,自由地翱翔。不过,这“局部裸呈”也有条件,当他独自一人待在画室里创作时,先把画室的门从里面扣死,再把窗帘拉下,然后才敢把假发暂时地摘除掉,好歹让自己解放片刻。只有摘掉假发,脱去西装革履,换上佣人桂嫂做的手工布鞋,让头颅自由地面对空灵,让双脚踏踏实实地接触地气,让灵魂处于欢快鸣唱的状态,他才能更深邃地进入沉醉忘我之意境,创造出传神之作。

画得忘情时,也会有疏忽出现。一次,端木林工作得太过投入和沉醉,忘了把画室的门扣死,张笑雪忽然推门而入,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光脑袋,居然吓得傻在那里,如同撞见了妖魔。也难怪,自从和张笑雪认识以后,端木林时刻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光脑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从未让自己在妻子面前曝过光。哪怕洗澡的时候,也要把假发戴进浴室里,端端正正挂在墙后,沐浴完毕,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他才让自己“隆重出场”。这是张笑雪头一次面对他的庐山真面目,不吓坏反倒怪了。看到张笑雪吃惊得目瞪口呆,他急急忙忙抓起头套就往脑袋上戴,慌乱之中居然把后面套到了前面,出尽了洋相丢尽了丑。看到端木林如此那般的慌乱,张笑雪躲鬼般逃出画室,一边回想着老公触目惊心的光脑袋,一边暗自思忖:头发这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功能和用场,只是简单的装饰而已,谁能料到,没有头发的端木林看上去竟是如此那般的骇人呢?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自己居然是嫁了那样一个衰佬,并且夜夜伴着那衰佬入眠吗?张笑雪不敢细思量,竭力让自己忘掉那秃瓢般的光脑袋,然而,适得其反,她愈努力想要忘掉,那光脑袋愈灼灼夺目。她进而疑惑地想:小伙子的光脑袋看上去酷酷的,性感而又另类,为什么老男人的光脑袋看上去那般狰狞恐怖呢?

因为在妻子面前出了洋相的缘故,端木林的心境好多天没能恢复,遭受这件事情的打击,他感觉自己又老去许多岁。“老”是一切屈辱的根源,“老”亦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在心里千万遍地感叹着:“年轻好。年轻真好。年轻就是好啊。再也没有比年轻更好的了!”时光如果能够倒流,他宁愿拿自己的全部财富去换取一段青春年华,哪怕做个街头流浪者,他亦心甘情愿。可是此刻,自己无可救药地——老了!因为老,他不再能博得女人的青睐,即使知道妻子不爱自己,拿自己当报复儿子的砝码和道具,他也必须心平气和地忍耐并接受,忍气吞声、听之任之。每当沮丧情绪飙袭而来的时刻,他就会鬼使神差地想到杜甫的那几句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那只能“倚杖自叹息”的老者,被怒号之风卷走的“三重茅”,就是自己那曾经青葱繁茂,今世永远不可再生的头发。

不知道是为了报复妻子,还是为了惩罚和嘲笑自己的衰老,抑或是为了与上帝那个恶棍对峙,自那次在张笑雪面前“曝过光”以后,羞恼万般的端木林索性大义凛然起来,只要没有客人来,他在家里便不管不顾地故意裸着脑袋,堂而皇之地摘掉假发套,并把它随意地胡乱丢弃在画案上,把自己最丑陋、最真实和最衰老的面貌无遮无挡地坦然呈现,而且脸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恶作剧般地微笑着直面和挑衅妻子的目光,仿佛在说:张笑雪,你个小妖精蹄子,睁开眼睛看看吧,你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搞定和套牢的就是这样一个老朽!面对这样一个秃头老朽,你感到很恶心很不爽是不是?活该!有时候,他甚至嫌自己老丑得还不够似的,故意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让张笑雪难以面对。他就是要拿自己的老丑故意羞辱和恶心张笑雪,不这样难解心头之恨。是的,他仇恨!恨张笑雪,恨自己,恨上帝,恨烤瓷牙,恨衰老,恨死亡,更恨假发套!那个被丢弃在画案上的假发套脱离了脑袋,看上去就像死神的化身,令他恨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也是在这种刻骨的恨意蛊惑下,他决定在妻子的身体上,用极其特殊的颜料,创作永远不可磨灭的彩绘作品《泉》,并处心积虑,连威逼带利诱地说服妻子同意自己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