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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太平与喧嚣

公墓可能是世界上最寂寥最落寞的地方,无是无非很少有人进来,墓园看守人无意间发现匍匐在地上的桂嫂时她已魂归西天、通体僵硬。警方来到以后,在死者身上未找到任何能够直接证明其身份的线索,由于桂嫂死在端木林的墓碑前,怀里还抱着端木林的画像,警方认定她至少是与端木林有密切关系的人。根据墓园档案,他们很快联系了端木林的儿子端木春阳和端木林的妻子张笑雪。端木春阳看到了匍匐在父亲墓前的桂嫂,也看到了地上焚烧的一大堆纸灰,在纸灰余烬中,他辨认出了许多画稿残片,最小的一寸见方,最大的有巴掌大小,可以非常明晰地判断出,桂嫂是把她所携带的画稿焚掉了。看着那堆无可挽回的灰烬残片,端木春阳痛惜得顿足捶胸,然而,画稿已灰飞烟灭、不可复原。所幸的是,那幅白金自画像安然无恙。但是,画像被桂嫂用双臂环着紧紧搂抱在怀里,由于发现时她的身体完全僵硬,无法把画像从她怀里抽取出来,只好连人带画像一起搬上了运尸车。

桂嫂只是端木家的佣人,双方已脱离雇佣关系,但由于她怀里抱着父亲的画像,端木春阳只得硬着头皮奉陪到底了。他在墓园里就想强行抽取桂嫂怀里的画像,由于死者死因不明,警方还要做进一步取证和调查,而他又与死者不存在直系血缘关系,也缺乏相关的证据证明画像是他的物品,警方暂不允许他擅自去动死者身上的任何东西。于是,直至躺进太平间,桂嫂怀里始终紧紧地搂抱着那个一尺来宽、二尺来长的长方形画像。画像被面朝外搂抱着,可以清楚地看到端木林的面孔。端木林活着时也算是个名声显赫的艺术家,此刻却被一个乡下老太婆莫名其妙地抱着,这令端木春阳感到尴尬难堪,他恨不得立时把画像抽取出来据为己有,以最快速度离开,彻底摆脱掉这个令人羞耻的死老太婆。端木春阳心里明白,桂嫂的死与被焚烧的画稿有直接关系,为了摆脱责任,他隐瞒了自己向死者追索画稿的所有细节,只简单地告诉警方,死者此前住在父亲的遗孀张笑雪的娘家,至于她为什么离开张家,自己提供不出任何线索。张笑雪从桂嫂的乡下老家火速赶了回来,也和端木春阳一样,心照不宣地隐瞒了自己软硬兼施向桂嫂索要画稿的情节。

刚开始张笑雪怀疑,自己晚到一步,画稿已被诡计多端的端木春阳据为己有,到墓园亲自察看了那堆灰烬和残片后她才确信,画稿已被桂嫂全部焚毁。看着紧紧搂抱着端木林自画像的桂嫂,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在孤寂和落寞中度过了整整一生的单身老女人,很可能在偷偷暗恋自己服侍了二十余载的主人。桂嫂对端木林的感情即使不算暗恋,至少也是不掺丝毫杂质的忠贞和不渝。这“忠贞不渝”的感情比爱情更纯粹。面对这种纯粹的感情,张笑雪感到无法言喻的惭愧和罪恶。她想,桂嫂无儿无女,自己权当是她闺女,陪陪她老人家理所应当。端木春阳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平间里桂嫂的身边,张笑雪明白,他守候的是那幅白金自画像。于是,这对冤家仇人非常默契地,一个守在桂嫂左边,一个守在桂嫂右边,像孝子贤孙那样,被那幅端木林自画像又一次密切地联结到一起,共同守候在阴森可怖的太平间这个极其特殊的地方。

几天后警方宣布了调查结果:桂嫂既非他杀,亦非自杀,属自然死亡。具体地说,是由于过度的紧张、疲累和悲伤,再加上血压骤升造成脑血管破裂而猝死。法医分析,死者血压骤升的原因是,她蹲在地上过久,起身时血液突然上涌。桂嫂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家属可以正常处理后事。桂嫂没有直系亲人,也只能由她的老雇主端木家出面来料理了。桂嫂的后事处理起来按说非常简单,最棘手的问题依然是那幅自画像。端木春阳亲自努力了好几次,试图把画像从桂嫂的臂弯里强行抽拽出来,说来也是奇了,那画像如同长在了桂嫂怀里,怎么都抽不出来。从桂嫂死后的姿势来推测,她是面朝下栽倒在地的,在栽倒的瞬间,她本能地把画像紧紧环抱在胸前,可能是怕跌在地上摔坏吧,于是,在她死去以后,两只胳膊便被重重地挤压在身下,形成紧紧环扣的固定姿势,骨头也如同长在了一起,掰也掰不开。再加上放在冰柜里冷冻了几天,那身子和画像愈加冻结成了一坨不可分离的冰疙瘩。

法医告诉端木春阳:要把画像抽取出来有两种办法,一是拿温热的双手按摩她的身体,使她僵硬变形凝成固定姿势的双臂柔韧并松软;二是干脆叫个外科大夫来,把她死死环扣的双臂锯断。依照端木春阳的意思,找个外科医生,三下五除二把桂嫂的手臂锯断,干脆利索取出画像,然后把尸体火化掉就完事了。对此意见,张笑雪坚决不同意。她认为:桂嫂既然对端木林怀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又死得这般可怜,应该成全她的心愿,就让她抱着画像入土为安。她是乡下户口,按当地政策可以全尸土葬。那么大年岁了,再动刀动锯地把她的遗体弄得支离破碎,太过残酷。

张笑雪提出这个方案来,主要是由于对桂嫂心存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和妈妈轮番给她施加压力,她也不会半夜三更从自己家里逃走,造成这样的惨剧。可以断定,端木春阳也曾向她索要画稿。桂嫂是为了摆脱他们的纠缠,才悄然离家出走到墓园里焚烧画稿的。画稿在桂嫂眼里跟“金钱”半丝瓜葛都没有。若说她张笑雪不在意那些画稿的经济价值,是假话也是矫情;担心自己的裸体画像公开,给自己的名誉带来损污,这也是事实。当然,她不想让端木春阳事事称意,这动机更不可否认。既然画稿化作一堆灰烬,她心里也平衡了许多,她幸灾乐祸地想:与其被端木春阳霸占去,倒不如一把火焚烧掉干净。由于自觉对桂嫂的死也要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尽心尽意地替桂嫂张罗后事:不管衣服还是装裹,件件精挑细选,花的也都是她自己的钞票。她提出让桂嫂抱着画像入土的建议端木春阳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这不仅是对父亲名誉的亵渎,也是对仙逝的母亲大人的羞辱。当然,这只是他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真正不舍的还是画像上镶嵌的沉甸甸、耀眼夺目的白金。

张笑雪驳斥他:虽然桂嫂只是个佣人,但从事实来看,她对端木林的忠贞感情像金子一般是真的,也像金子那般珍贵,完全有资格抱着画像下葬。更何况,伤筋动骨地强行抽取太过残忍。端木春阳不听那一套,擅自请来个外科医生,就要对桂嫂强行动手。对一个已经被解雇的佣人,哪来那么多的说道呢?况且,桂嫂马上就要化成灰烬,伤筋动骨又如何?张笑雪挡在太平间里,坚决不允许外科医生对桂嫂动刀。于是,两个人针对画像的归属问题,又一次展开唇枪舌剑的论战。张笑雪认为:画像是端木林留给自己,自己转让给桂嫂的。现在,既然桂嫂去世,画像理所当然应该归自己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端木春阳则坚持:当初执行父亲遗嘱的时候,张笑雪已公然放弃画像,也就无权再来染指,这画像的主人应该就是桂嫂。现在,桂嫂去世,又没有别的法定继承人,画像当然要物归原主,归他们端木家所有。

两个人各持己见、相互攻讦。张笑雪一向都是个不肯服输的人,而且吃软不吃硬,她原本已不打算再争夺这幅画像了,退一步讲,就算要到手又有什么意思?发生了桂嫂猝死这件事情,再拿画像去换钱未免卑鄙和无耻,那毕竟是自己老公的画像。如果不拿去拍卖,就只能是放在家里留作纪念了。但,她对端木林确实没有深厚的夫妻之情,放在家里只能让她羞愧难堪。然而,看到端木春阳剑拔弩张的架势,她也来了犟劲,就是不想让端木春阳的贪欲得逞。

端木春阳知道:一旦张笑雪耍起蛮来,九头牛都拉不回。看这情势,很难独自摆平这件事情。无奈之下,他请了位熟悉的律师来帮自己出面协调。趁此机会,他不死心地瞒着张笑雪又偷空悄悄去了桂嫂家一趟,向村里说明情况后,和村长一起打开了桂嫂的家门。他想,若是能在桂嫂家里再搜寻到几张遗落的画稿,也算意外收获。令他失望的是,桂嫂家里半张画稿都没有。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获,在桂嫂家的木箱里,他发现一个十分精致的包裹,打开来,里面全是他父亲曾经使用过的旧物:一顶破帽子、一副褪色的手套、一副断了腿的眼镜、一只烂了口子的烟灰缸,几十支用坏的画笔、一个装眼药的小瓶,另外还有两双没穿过的千层底布鞋,最莫名其妙的是装在袋子里的一兜子头发。那袋子由五彩丝线绣成,一面龙攀凤附、一面麒麟呈瑞,精美绝伦、形似荷包,端木春阳怎么瞅怎么爱,心说:桂嫂这个老太婆虽外表木讷,做出的手工活却着实精巧妙奇,看来老话不错:凡外重者内拙,外拙者多内秀。他把袋子里的头发随手倒掉,把那漂亮的荷包装进了自己口袋里。那鞋一望可知,是桂嫂替父亲新做的。父亲已故去那么久,她却还在替父亲做鞋,看来,这可怜的老太婆确实是对父亲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端木春阳把那些零碎物件和两双鞋重新包好,预备用作父亲的随葬品提在手上,离开了桂嫂家。

纵观全局,律师认为:从法律上讲,自画像归桂嫂所有,毫无异议。桂嫂过世,应该归她的直系亲属所有,天经地义。既然她无儿无女,考虑到这幅画像出自端木林之手,又经端木林出资装裱,于情于理都应该归端木林的继承者所有。作为端木林的遗孀和端木林的儿子,张笑雪和端木春阳都有权利继承这幅画像。理论上这么说,但总不能把画像切割成两半。说到底,那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件纪念品。端木林对这幅作品下了大功夫,他本人可能亦不希望把画像毁掉,把画框拆下来拿去换钞票。律师建议,端木春阳和张笑雪轮流保存画像,所有权也归两人共同拥有。

张笑雪和端木春阳闹来闹去,画像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被添油加醋地演绎得面目全非:说是大画家端木林和自家女佣人有染,把大批的画作都交给她保管。现在,女佣被逼自尽,临死时身上携带大批主人的生前遗作,这些作品件件价值连城,为争夺画稿,端木林的妻子和儿子天天在殡仪馆里打得头破血流。桂嫂明明是个老太太,在传闻中却被三人成虎地演绎成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有关张笑雪的传闻,更是令她难堪到无地自容。传说中,她不仅是个专门媚惑男人的妖精,甚至是逼死女佣的刽子手。画商们原本就在千方百计地搜罗端木林的遗作,听到传言,也一窝蜂地拥来,想要趁机捞取发财之良机。张笑雪看事情弄到这般景况,心说:这就叫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捕耗子不得倒惹得满身臊。端木春阳是个男人,任凭人们怎般诽谤,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是个单身女子,原本就很“八卦”,这样一来更加如同爬上竿头的猴子。于是,她丢下太平间里的桂嫂,急流勇退飞回郑州去了,只想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两耳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