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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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刻在背上的魔影(2)

曾经的往事在她心上打下了太深的烙印,这滚烫的烙印深深地渗透进了她的血液和骨髓里,她想,哪怕把自己烧成灰烬,那烙印也依然存在吧?她最不能容忍、也最无法面对的,就是端木林描画在她背部的那幅名叫《泉》的世界名画。对于这幅画作她此前还不怎么在意,可是现在,她分分秒秒都能强烈而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她觉得那幅画如同巨大的毒蜘蛛,紧紧地吸附在她的骨髓和血液里,有时她又觉得,那幅画就是一条盘踞在她灵魂里的毒蛇。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那就是端木林本人的阴魂。从深圳回来,她噩梦不断,不是梦到端木林的死脸,就是梦到桂嫂的遗容,令她感到万分烦扰的是,她背部明明描画的是个绝色美少女,每次梦中出现在她背上的却都是端木林的死脸或桂嫂的遗容。那两个人纠缠着她,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原因,她深深感到背部严重不适,那不适感说不清道不明,类似隐隐的刺痒,也类似被蛇蝎啮咬的灼痛,有时候又如同被电锥烙炙着,火烧火燎、如芒在背。不管是刺痒还是灼痛,都没有那种不洁感带给她的折磨更甚更深。“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夜夜”,她觉得自己肮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她下意识地不让自己去碰小豆豆,怕自己的肮脏玷污了稚朴洁净的孩子,她因这肮脏而无法呼吸,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窒息而死。每天一大早她就钻进家里的卫浴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洗浴。刚刚洗过一遍,还没间隔两个小时,她又钻进卫浴间重新再洗。这样反反复复地洗了又洗,连续不断、无休无止,一双手都快洗烂了。终于,杨剪梅感觉到了不对劲。

杨剪梅问她怎么了,刚开始笑雪沉默不语。被逼问急了,支支吾吾地告诉妈妈,她背部异常不适,可能感染了严重的皮肤病。杨剪梅劝她去看医生,她又死都不肯。自从端木林在她的背部描摹了那幅彩绘画以后,她从来不曾在外人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身体,这幅画愈来愈成为她耻辱的印记,也是她个人的最大隐秘,她宁愿在医生面前亮出下体的私处,也不愿袒露这可耻的背部。哪怕是妈妈,她也不肯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背,她独自一人艰难而吃力地背负着那份巨大而又隐秘的耻辱,就像背负着一座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笑雪日甚一日地被折磨得寝食不安,杨剪梅千方百计地逼迫和劝说,求她悄悄跟自己去看一位熟识的皮肤科女大夫,并反复向她保证,女大夫绝对严守秘密,张笑雪也是被折磨得忍无可忍,跟妈妈去看了医生。女大夫得出的结论却是:笑雪的背部没有任何感染迹象,也不存在任何皮肤病。她背部那幅画所使用的颜料属纯天然植物提取素,不含任何化学成分,对皮肤亦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为什么笑雪会感到钻心的刺痒和灼痛,女大夫找不到缘由。后来,杨剪梅又带笑雪去看了几位皮肤科权威女专家(笑雪固执地只接受女大夫的询诊),结论一致。杨剪梅这才意识到,笑雪背部没有毛病,毛病出在她心里。笑雪不肯相信大夫的诊断,固执地认定:那颜料里面含有某种隐秘毒素,端木林有意加害于她,故意使用了这种难以检测的毒颜料,就是这隐秘“毒素”给她造成了炼狱般难以忍受的折磨。面对钻心的折磨,笑雪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经过多日摸索她发现,只要把背部置于洗浴间的花洒下面,那不适感就会减轻许多。发现这个诀窍后,她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便都在洗浴间度过了。

每天早晨起床,笑雪连正装都懒得换,穿一条简单便利的睡裙,潦草地用过早餐以后,就一头扎进洗浴间了。进去以后,她立刻迫不及待地脱去睡裙,打开花洒开始淋浴。不管天气多热,她都要把水温调到所能忍耐的最高限度。滚烫的水流汩汩滔滔、汹涌而出,电流般冲激和涤荡在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的时候,她背部的不适感才会有暂时的缓解,心里也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后来,由于站在花洒下面的时间太过长久,她搬进去一把塑料椅子,改为坐着淋浴以后,她待在卫浴间的时间又增加了许多。再后来,由于待在卫浴间里时间太久,坐着也嫌累,她索性买来一只大木桶,木桶里面盛满水,把整个身体都浸入其中,只让头部和双手露在木桶外面。她一边把自己没入热水里面浸泡,一边拿报纸或闲书来消磨时光,有时甚至连吃饭也不愿出来,须得杨剪梅把饭菜装在盘子里送进浴室。没办法,只有在被水流冲激或是在水桶里面浸泡着的时候,她才会感到自己是干净的,这个世界也才是干净的。只要离开装满热水的木桶,她就会觉得驱之不去的肮脏排山倒海地向她裹袭而来,令她艰于呼吸视听,随时都有窒息而死的可能。

笑雪整天把自己像一尾鱼那样浸泡进水里,出了水便一分钟都不能活,这使得杨剪梅焦虑难耐、忍无可忍,到后来,只要听到水龙头的响声,杨剪梅就要疯掉了一般。她觉得,水龙头的响声如同尖锐的锤子持续不断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的耳膜都快要被刺穿了。她相信,照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不是笑雪被滚水烫死,就是她自己被活活地折磨死。然而,无论她采用什么措施,都无法有效地阻止笑雪那令人绝望的洗浴行为。王水躲虽也对笑雪的行为深感困惑,但他在家里待的时间相对短很多,而且,通过时间的磨炼,他已渐渐习惯了女人们的疯魔和怪异。先是妻子杨剪梅为了自己的衰老而疯魔,此刻,笑雪又为了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不洁”而疯魔,女人们天生具有歇斯底里的倾向,这是上帝赋予她们的特质。杨剪梅却是愈来愈不能忍受笑雪的行为,她不动声色地设置各种障碍,使笑雪没有条件整天往水桶里泡:有时偷偷把水管总闸关掉,造成停水假象,有时把热水器弄出人为故障,有时候又故意频繁出入洗浴间,干扰笑雪的行为。这样做倒是某种程度上暂时遏制了笑雪的洗浴行为,随后却出现了更加糟糕的情况。

刚开始采取“停水”把戏的时候,杨剪梅欣慰地发现,笑雪待在洗浴间的时间减少了。然而,这种令人“欣慰”的状况没有超过两周,笑雪身上开始持续出现明显的伤痕。有时候在她的腿上,有时候在她的胳膊上,不是这里划了、就是那里剐了,那伤处尽管被裹掩在厚厚的纱布里面,却还是能够隐约透出恐怖的血红,吓得杨剪梅心惊肉跳。每次问笑雪怎么受的伤,她总是满不在乎地回答不小心弄的,杨剪梅还是起了疑心,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像小孩子那样粗心地频繁弄伤自己呢?后来,她偷偷透过浴室后面的玻璃窗留意观察,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关掉水闸制造停水假象的时候,待在浴室里的笑雪居然拿刀片故意往自己身上划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里面流淌而出的一瞬间,笑雪脸上不但看不到丝毫痛苦,她反而是微眯了眼睛,呈心醉神迷的陶醉状,这令杨剪梅迷惑不解又恐惧至极。

杨剪梅观察得没有错:当血液自伤口流淌而出,尖锐的刺痛感电流般直袭而来的时候,笑雪感到的是一种痛快淋漓的快意,而不是痛楚。她也是无意之间才欣喜地发现这个“快乐秘诀”的。此前,每次洗浴的时候,她一定要把水温调到常人难以承受的高温,就是因为只有在皮肤被烫得钻心般疼痛的时候,她才会感到那种痛快淋漓的满足和舒畅。她发现,自己喜欢和想要体味的就是不折不扣的疼痛感。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身体尖锐而又真切地疼痛着的时候,她心理上的苦痛感才会稍稍地得到纾解。反之,身体感觉不到疼痛的时候,内心就会因不能承受的痛楚拥堵而生不如死,她必须让肉体处于极致的疼痛之中才能活。她也是无意之间发现这一事实的。一次洗浴的时候,她把水温调得实在太高,腿上被烫出大片的水泡。那些水泡黄豆粒般饱满地密布在她的大腿上,看上去晶莹剔透,她拿了大头针去穿刺它们,有几只水泡被刺破后流了血,她意外地发现,伤口流血不但不使她感到难受,反而令她感到十分的快意和过瘾。那些从身体里流淌而出的鲜血,仿佛是储蓄在眼镜蛇腺囊里面的毒液,释放出来时她感到格外的舒畅。那以后,她便迷恋上了那种排毒样把鲜红而又浓稠的血液释放出来的快感。不过,令她痴迷得喘不过气来的却是一种最终极的快意:死亡。

“死”的念头像阴冷的眼镜蛇,蓄谋已久而又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张笑雪脑海里。认真追溯,最初的根源还是那幅名叫《泉》的世界名画。那幅画把她折磨得坐卧不宁的时候,张笑雪的全部意念就是,像铲除掉一只毒蜘蛛那样消灭掉背上那幅画。然而,那幅画已长进她的肌肉,渗进她的血液最深处,成为她身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说来也是奇怪,那幅画如同神迹般,愈用水泡、愈拿汽蒸,它看上去愈加鲜丽夺目,不像拿颜料画上去的,倒像是从肌肉里面长出来的那般栩栩如生。那画上的少女也像是在有意识地挑衅张笑雪,无论张笑雪怎般挫磨和涤砺,她都安然无恙、毫发未损,看上去娇痴天真、万古长存,她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张笑雪,你把招数使尽,又能奈我如何?你活一天,我就要如影随形地陪伴你一天,你是镜子的正面,我就是镜子的反面,你在我存、你存我在,想要我亡、必先你灭!甚至,在张笑雪夜里熟睡的时候,那背上的少女还在面目狰狞地折磨她:时而对她扮鬼脸嘲讽,时而又女妖样哈哈狂笑着戏耍她,张笑雪发疯般想要向她扑去的时候,她一转身就躲到张笑雪的背部去了,如同躲进石头里的孙悟空,逮不住也抓不着,张笑雪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着急得就像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疯狗,一圈圈地在原地团团打转,却无法正面捕捉那个躲在自己背部的小妖魔。

张笑雪咬牙切齿地想:不。想要消灭你非常容易,可以用火焚烧,还可以用刀子切割和砍斫。我会让你粉身碎骨、片甲不留,我还能让你灰飞烟灭、荡然无存。我不会输给你的!也就是在那时那刻,张笑雪想到了消灭掉那幅画的最终极也最有效的办法:杀死自己。把自己撂进火葬场的焚尸炉里烧成灰烬,到时候,看那个可恶的小妖魔还怎般兴妖作怪。当杀死自己的念头忽然间像鲜亮的火球从张笑雪的脑海里面跳跃而出时,她浑身的细胞立时变得羽毛般轻灵而又欢畅,她再次意识到:表面狰狞可怖的“死亡”,原来竟是如此仁慈,又如此敦厚美好。它可以泯灭所有的耻辱、仇恨以及罪恶和怨怼,还可以湮灭这人世间最令人发指的脏肮、污浊和龌龊。它干净爽洁,拥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尊严,如同冬天的厚土寒雪:洁白、晶莹,冰冷剔透,并以它永不消融的冰冷棉被样覆盖苦痛,抵达最牢靠的彼岸温暖。死亡的念头一经产生,立刻像耀目的神光照彻了张笑雪的整个人。她的眼前柳暗花明,她的胸怀豁然开朗,她的心绪突然之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象中即将到来的“死亡”宽广绵厚、辽阔无垠,呈现出蔚蓝色的柔润和壮阔,飓风般从她的血液里面掠过,雷鸣电闪、风卷残云,使她积郁内心的阴霾刹那间弥散净尽、一碧如洗: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她不再无休无止地洗浴,亦不再拿刀片自残,像待嫁的少女准备嫁衣那样,她眉宇间暗蕴喜悦甚至是幸福的期待,精心而从容地开始进行死亡前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