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龙体金贵,莫将头皮磕破了!”姬雪见他将地板叩得山响,冷冷说道。
“是……是儿臣戏言,儿臣知错了。儿臣叩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易王语无伦次。
姬雪敛神正色,语带讥讽:“大王位尊,可以戏言,本宫却不可以。燕人重信守诺,本宫既已嫁给燕人,自当奉行王旨,身殉先君。梅儿,还等什么?”
春梅拧开瓶子,取出药丸。
易王急了,冲纪九儿大叫:“纪九儿!”
纪九儿一个箭步撩开珠帘,伸手抢夺药丸。
一身功夫的春梅冷笑一声闪身躲开,怒目喝道:“大胆狗奴,敢在太后身前撒野!”飞起一脚将纪九儿踢翻在地,复一脚踢出帘外,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连一声“哎哟”也不敢叫出。
闹到这一步,易王是真的没招了。眼见春梅把药丸递予太后,太后拿在手中,审过两眼,微启朱唇就要吞下,易王身后传出一声轻咳。
易王猛然回身,见苏秦不知何时跪在那儿,如获救星,急道:“苏子,快,快说话呀!”
“微臣苏秦恭请太后圣安!”苏秦终于出声。
姬雪的身子颤动一下,迅即凝住。
宫中静寂如死。
“大周子民苏秦参见公主,叩请公主万安!”苏秦换过语气,不称太后,改叫公主。
听苏秦提到旧时称呼,音声恳切,姬雪果然动容,身子抽搐几下,顺势泣道:“苏子,此来也是要为本宫送行的么?”拿绢儿抹一把泪,“好,好啊。本宫临行之际,还能再见娘家人一面,于愿足矣。只是,苏子既来,本宫就要求托一事,无论何时苏子回归洛阳,就替本宫向父王叩安,说不孝女姬雪忠孝不能两全,尽忠不尽孝了!”双手掩面,哽咽不已。
“太后错矣,”苏秦重又改回称谓,声音也是沙哑,“苏秦此来,非为太后送行。”
“既非送行,苏子此来何事?”
“劝谏太后以天下苍生为念,听从大王,莫要行殉了!”
姬雪收住哽咽,语气复冷:“苏子,你还有何话?”
“苏秦还有一言,恳请太后垂听。”
“请讲。”
“太后若是执意身殉,虽然快意,却有五不妥。”
“是何五不妥?”
“天道怜悯,圣人不行陋习。人殉违逆天道,堪称陋习,太后若是行殉,有违天道,是谓一不妥。先君乃好生之仁君,见雏鸟落单必顾怜之,太后若是行殉,有拂先君圣德,是谓二不妥。列国皆弃人殉,代之以陶俑冥器,太后母仪天下,若是亲身行殉,叫万民何以去从,是谓三不妥。大王新立,万事待举,仁政方行,太后若是行殉,即陷大王于不仁不义,是谓四不妥。燕人居于北荒,灾难不断,生活维艰。今先君驾崩,新王立足未稳,民心待抚,社稷待安。太后德行垂范万民,今若行殉,叫大王何以面对万千燕人?是谓五不妥。有此五不妥,微臣是以恳请太后三思!”
苏秦话音落地,易王这也得了说辞,旋即接道:“苏子所言极是呀,母后,儿臣恳请母后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燕国百姓为念,莫再行殉了!”
“唉,”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姬雪长叹一声,“既然苏子说到这里,本宫可以不以身殉。不过,本宫也有一请。”
“母后只管讲来,莫说一请,即使十请,儿臣也全允准!”易王急切应道。
“自明日起,本宫离开甘棠宫,修身怡性。宫中诸事,不得再扰本宫。”
姬雪说出此言,莫说是易王,即使苏秦也是一惊。
“敢问母后移驾何处?”易王急道。
“为先君守陵。”姬雪一字一顿。
苏秦松下一口气,深为姬雪此谋折服。先君陵墓远在武阳,姬雪若想摆脱易王,获取自由,离开蓟城无疑是最好抉择。
姬雪要为先王守陵,这又是易王万没料到的。
“这……”易王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纪九儿,好像纪九儿才是他的上主。
不及纪九儿出声,姬雪的话锋也插过来:“哦?”
“儿……儿臣……”
“本宫既许先君,当是先君之人。先君既去,妾身又不可殉,为先君守陵难道大王也不允准么?”姬雪语气冰冷。
“不……不是此意。”易王的眼珠儿急转几下,应道,“正如苏子所言,母后贤淑仁德,母仪天下,蓟宫也离不开母后,燕国更是离不开母后。”
“好一个离不开!”姬雪冷冷一笑,“先君驾崩,本宫身为太后,已是明日黄花。待大王新人入宫,自有母仪天下之人。至于燕国,本宫是去为先君守陵,难道先君高陵不是在燕国么?”
易王语塞,加之前面允准在先,只得说道:“既是母后所请,儿臣不敢不许。”转对纪九儿,“传旨武阳令,整修离宫,迎太后鸾驾入住。离宫一应供奉,比照甘棠宫。”
“臣遵旨!”
离开甘棠宫后,苏秦陪同易王回到明光宫。易王一路闷闷不乐,苏秦小心翼翼地陪他又坐半个时辰,亦无合适话题,遂将孟津纵亲会盟诸事对易王略述一遍。一则是旧事,二则心里窝事,易王硬着头皮听一会儿,连打几声哈欠。苏秦瞧出苗头,拱手请辞,易王客套几句,吩咐纪九儿送客。
送走苏秦,纪九儿快步返回,见易王仍在发闷,小声禀道:“今日诸事,老奴觉得蹊跷!”
易王的目光转向他,没说话,但显然想听。
“太后真想身殉,午时早该走了。老奴跟巫祝几番催她,她又是沐浴,又是梳妆,又是熏香,拖拖拉拉,根本没有身殉之意。老奴起初以为她是恋生,还想劝她回心转意呢,谁知她是故意拖延,在等人。”
“你是说,她知道苏子要来?”易王睁大眼睛。
“老奴以为,她不仅知道苏子要来,且苏子之来,定是与她有关。大王试想,六国纵军皆在函谷关伐秦,苏子身兼六相,何等忙碌,为何竟置万务于不顾,千里迢迢,赶赴燕地?”
“苏子于先君有知遇之恩,得知先君驾崩,前来吊唁也是常情。”
“先君驾崩,大王并未诏告列国,苏子何以知情?再说,细算起来,自先君驾崩至今,并没多少时日,苏子即使得报,断不会这么快赶到。如果不出老奴所料,必是太后召他。”
易王长吸一口气,陷入深思,许久,抬头,“嗯”了一声:“是有些蹊跷。当初苏子初见太后时,听太后语气,我就觉出他们此前相识,苏子可能是投奔她来的。后来,苏子见用于先君,必也是太后之力。”
“今日之事更甚。”纪九儿接道,“太后得知大王与苏子前去问安,故意摆出那副架势,这是在要挟大王应其所请。”
“你指的是她为先君守陵?”
“守陵是假,谋逆是真。”
“谋逆?”
“太后早已疑心先君崩因,只是她一则没有确切证据,二则人在蓟城,即使查明,也无所施展,这才受制于王。太后若去武阳,情势就会不同,等于是鱼跃大海,虎入山林,近有褚敏,远有苏秦,若再加上拥兵在外的子之——”纪九儿打住话头。
易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这且不说,”纪九儿趁火打铁,“如果老奴没有看错的话,太后与苏相国之间未必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关联。”
“哦?”易王惊愕。
“方才在甘棠宫里,老奴注意到,苏子开口说话时,太后全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变了。”
易王细细回味,点头道:“嗯,是有点儿。算你狗才眼毒!”继而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下贱女人,难怪不肯顺从寡人,敢情是——”喘会儿粗气,望向纪九儿,“事已至此,依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无毒不丈夫,不如趁早把她——”纪九儿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馊主意!”易王骂一句,陷入长思。
约过一刻工夫,易王冷不丁笑出声来。
“大王?”
“果有此等美事,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易王越想越美,哈哈大笑起来。
纪九儿纳闷了。
易王敛住笑,语气既冷且阴:“先君驾崩,寡人身为太子,继位正大光明,看哪个胆敢谋逆?至于太后与六国共相,嘿嘿,要是真有那档子事儿,寡人求还求不到呢!”
“大王是说——”纪九儿似也明白过来,会意一笑。
“你明白就好。”易王低声吩咐,“此为一等机密,你可在侍卫人员中安派人手,盯牢太后。”
纪九儿朗声应道:“老奴领旨!”
文公赏赐苏秦的官邸仍在,苏秦回府时,袁豹正与仆从打扫庭除。
“主公,太后没事了吧?”袁豹迎上急问。
“暂无大碍。”苏秦见他忙得一身是汗,苦笑一声,叹道,“你呀,真是个勤快人。”
“怎么,主公要走?”袁豹怔道。
“此地能久住吗?”苏秦又是一声苦笑,从袖里掏出一封密函,“还得劳烦袁兄。眼下大事在函谷,你速去渑池,务将此函呈予庞将军。你可告诉庞将军,在下过几日即到!”
袁豹将信纳入夹袄密囊,转身欲去备马。
“再急也不在此一时也,”苏秦笑对袁豹道,“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晨再走不迟。”
翌日晨起,袁豹刚走,飞刀邹匆匆进来,递给苏秦一块丝帛,说是春梅捎来的。
苏秦拆开,上有四字,一看就知是姬雪所写:“会于武阳。”
“太后何时离宫?”苏秦问道。
“听春梅说,午时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