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水面浩瀚,名曰洪泽,距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正是万物复苏、乍暖还寒时节。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巩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不料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巩泽一份密报。巩泽见是赵、燕边境发来的急报,立即禀报肃侯。肃侯拆开一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巩泽。
巩泽细细读完,思忖一会儿,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一向睦邻,中山近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只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肃侯三弟、相国奉阳君赵成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肃侯八弟公子范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肃侯躺在龙榻上,面色通红,两眼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肃侯四弟、安阳君公子刻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会儿,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见公子范引奉阳君急步走入,赶忙拱手相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小弟这也是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症。”
“厥阴症?”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症?”
安阳君解释道:“厥阴症就是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臣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微微点头,“知道了,快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喏”,起身至一旁几案上写方。就在此时,巩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两位大人,君上有请!”
公子范见肃侯没有宣他,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奉阳君、安阳君跟着巩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朝二人苦笑一下,颤着两手,指指旁边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巩泽:“宣雍儿!”
不一会儿,巩泽领着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几步扑至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公叔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两位公叔。”
安阳君伸手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两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可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只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了。两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两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再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看来,寡人此病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两位贤弟操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将头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你们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走下洪波台。
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加鞭赶回府中,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凑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奉阳君急道:“哦,是季子,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外面走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拱手揖道:“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书信,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沉思良久,点头道:“本府知道了。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大功告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明白,飞马报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只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连连点头,“嗯,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驾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在赵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微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孝公,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经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扫视众臣一眼,语调虽缓,却是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陷入深思。
有顷,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据微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直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欲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举国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进而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却不睬他,只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樗里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准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樗里疾似也心领神会:“微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是无虞,却是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