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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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初论合纵,苏秦赵国碰壁(4)

丰云客栈里,苏秦正在与贾舍人叙谈赵宫情势,店家走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一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

“有位客官寻你。”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来寻,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瞟贾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好事这就上门了。”

苏秦抱拳道:“贾兄稍候,在下去去就来。”

贾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苏秦随店家走至门口,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趋前问道:“先生可是洛阳苏子?”

苏秦回道:“正是在下。”

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果是有些气度。”略一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已摸清赵宫内情,自然知道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避至一边,侧身指向街上的车驾:“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苏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跳上车,肥义扬鞭,车马急驰而去。不一会儿,车驾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面写着“风雅园”三字。听见声响,有人迎出,赶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朝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言讫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圆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仪态却是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还望苏子宽谅。”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顺口答道。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大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却是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依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

肥义不解,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却是兴味盎然,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四塞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他道:“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那老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太子雍两眼放光:“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陡然打住不说,目视太子雍、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得傻了,愣在那儿,再无一句反驳话语,睁大两眼直盯苏秦。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满怀信心地点头:“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合纵?”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顷,探身再道,“赵雍稚嫩,还请苏子细细讲来。”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闻讯迎出府门,接到公子范等,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并排。两块虎符完美地合为一体。赵豹见到毫无破绽,跪地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道:“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上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进发。

第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几骑飞马入城,直驰郡守府求见赵豹,为首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赵豹。赵豹看过,脸色微变,有顷,冷冷一笑,安排来人歇息,尔后使人召来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赵豹引申宝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可是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来?”

“唉,”赵豹缓缓摇头,“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一举调走两万,本将心里,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望着申宝,“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之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道,“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申宝面现不快,本欲发作,又想起申孙要他不可生事之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亲随仆从,吩咐他道:“你速回邯郸,将此密函呈送樗里大人!”

亲随收起密函,朗声应道:“小人遵命!”

洪波台中,太子雍缓缓奏道:“雍儿已奉旨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的笑容渐渐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做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荐苏子予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道:“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阁。听雨阁里早已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于厅中主位。

申孙进门禀过,司徒趋前叩道:“下官叩见大人!”

奉阳君指着身边一个空席:“坐吧。”见他坐下,微笑着责道,“丁大人,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迟到半步。只是下官临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急问,“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相国,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公子范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点头道,“如此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闻听此言,御史不无惶惑地望着奉阳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却在这里舍近求远,绕如此之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看一眼御史,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御史此言一出,众臣尽皆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相,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经他这么一说,众臣也都低下头去。

奉阳君抬眼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道,“嗯,有意思!”

司徒却是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驾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几位诸臣,矫诏谋位,其中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跟他趟这一趟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你是够笨的!”奉阳君望着他呵呵笑道,“‘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听了,心中自是有数。果如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仓皇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皆是一惊。

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微臣颇有微词,近日却是亲近起来。微臣认为,里面定有深意!”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你速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躬身迎出府门,寒暄过后,携其手直入后堂。二人分宾主坐定,奉阳君抬头望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似吃一惊:“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一阵儿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顺口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说这些干啥!”奉阳君苦笑一声,抬头道,“说起君兄,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甚是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兄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决定辅佐四弟承继大统之位!”

“三哥!”安阳君赶忙拱起双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愚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虽然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愚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三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面现喜色,连连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起身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急急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眉头略皱,思忖有顷,点头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地问,“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似是仍不明白,两眼望着安阳君,“相国不是只虎?”

“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经大人这么一说,君上将苏秦荐与奉阳君,是另有深意了。”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能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说完,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侧的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阁外面的草坪上舞剑,申孙急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哈腰候立于侧。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扭头望向申孙:“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奉阳君打个惊怔,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与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与主公,让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一怔:“此是为何?”

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

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

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

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

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

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

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

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

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

“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

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

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

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

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