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自坐在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饭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惊叫一声,两手抱头,倒于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两眼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范厨说道:“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子里去。
孙膑猛地缩回手来,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感觉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放声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身边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何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陡然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里,满院子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打个惊愣,叩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有何大事?”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大惊,“如何疯的?”
“回禀家老,小人不知。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看到将军竟是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见了,急急起身,紧跟于后。二人转过墙角,刚至后花园,远远就见小院子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火中燃烧。孙膑坐在火边,两手仍在不停地朝火堆里扔物什,一边抛扔,一边大叫:“天气好冷哟,快来烤火哟,天气好冷哟——”
庞葱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去,从火中抢出刚烧起来的几片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却视若不见,只是一股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孙膑却是不无兴奋地拍手大叫:“快来烤火哟,天气好冷哟——”
庞葱跺脚道:“快,快拖他出去!”
两人冒着烟雾,一人架起一只胳膊,将孙膑死死拖到院中。早有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跑来,各拿器盆,从莲池里打水将火扑灭。
看到火光扑灭,庞葱长吁一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正好退朝,闻听此事,急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尽皆围在这里。孙膑坐在院中,目光呆滞,两手挥舞,望空叫道:“各路神仙、四海龙王、六甲六丁,妖魔鬼怪犯我疆域,天王差我下凡擒拿,尔等均需听我调遣,若有抗令,定斩不饶!”两手作敲鼓状,“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上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走上前去,大声叫道:“孙兄!”
孙膑并不睬他,两手挥舞,顾自擂鼓,口中叫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过脸色,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眼睛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杀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口中发出“咚咚”鼓声,两手向空乱舞,似在拿枪拼杀。
庞涓眉头一挑,退后一步,召来范厨:“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下,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于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却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小人惊恐万状,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急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老赶至此地,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庞涓看到饭盒仍在旁边,眼珠儿一转,走过去拿过饭盒,从中取出一只烙饼和两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烙饼来了,请孙兄用餐!”
孙膑正在擂鼓,听到声音,扭头看到烙饼和鸡蛋,一手抓饼,一手抓牢两只鸡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王送我两件宝物,妖魔鬼怪,哪个前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擂越快,突然大叫,“好个魔头,胆敢背后偷袭本将,吃我一弹!”将一只鸡蛋奋力甩向背后的范厨,正中范厨胸部。
范厨惊叫一声,连退数步。孙膑继而又将面饼甩出,面饼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飘过院墙,吓得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两个婢女尖声惊叫。看到手中只剩一个鸡蛋,孙膑将之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睛四下乱转,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哪个还敢送死?”
围观的仆从无不惊惧后退。
庞涓扫一眼众人,吼道:“你们在此干什么?还不快滚!”
众人惊惧,四散走了。
庞涓将信将疑地凝视孙膑,有顷,眉头微皱,大步离去。庞涓刚刚回到客厅,庞葱就跟过来,手中拿着几片烧损的竹简,递与庞涓。
庞涓细细审看,沉思有顷,摇头道:“葱弟,你看出来没,孙兄这是装疯。”
庞葱惊道:“装疯?”
庞涓点点头,叹道:“唉,你说孙兄这,这是何苦来着。”
庞葱心头仍是懵懂,愣有半晌,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孙将军是装疯?”
庞涓将手中几片竹简扔在几上:“就是此物。若是真疯,孙兄断不去毁掉这些竹简。”
庞葱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孙将军是专门烧毁竹简的!小弟亲眼看到,他大声叫冷,并将房中能燃之物尽皆烧去,不是小弟扑救及时,房子怕也被他烧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你是实诚之人,如何识得孙兄?只可惜,孙兄此番聪明过头,将这出苦肉计演得过分了,反倒露出破绽。”
“苦肉计?”庞葱似不明白,大睁两眼望着庞涓,“大哥,何为苦肉计?”
“你听说过壮士断臂之事吗?”庞涓问道。
庞葱摇头。
庞涓苦笑一下:“葱弟,今日看来,你得多读些史书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干大事。你这整日守在府里,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家老不成?”
庞葱脸上一热,挠头道:“大哥责得是。只是葱弟愚笨,少不读书,今已早过冠年,纵使想读,怕也赶不及了。再说,大哥从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诸事,也得有人照管。”
“这倒也是。”庞涓点点头,长叹一声,“唉,只是——这也委屈葱弟了。依葱弟才气,到军中做个偏将,为三军管个库粮,也是该的。”
庞葱笑道:“谢大哥提拔。只是葱弟没此福分,啥都没有想过,只想在大哥府上,为大哥守好这份家业。大哥能将这份家业交与葱弟,已是高看葱弟了。”略顿一下,抬眼望着庞涓,“这壮士断臂,大哥还没讲呢?”
“说走题了。”庞涓这也苦笑一声,“壮士断臂讲的是之前要离刺庆忌之事。当年吴国太子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是为阖闾。吴王僚的长子庆忌逃至卫国,图谋复仇。传闻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万夫莫敌。阖闾与伍子胥选中剑客要离前往行刺。要离自断右臂,杀掉家小,谎称是阖闾所为,投奔庆忌。庆忌见他这般模样,深信不疑,视为心腹,终为要离所刺。”
庞葱点头悟道:“苦肉计指的就是要离杀妻灭子,自断右臂。”
“正是。”
庞葱没想明白,挠挠头皮:“大哥说孙将军装疯,为何也是苦肉计?”
庞涓轻叹一声:“唉,葱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时,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书,叫《吴起兵法》,而后又授孙兄一部兵书,唤《孙子兵法》。大哥已将《吴起兵法》传与孙兄,孙兄也答应将《孙子兵法》传与大哥。不想尚未传授,孙兄却又瞒着大哥,暗结齐、秦,终被陛下察觉。陛下本要斩他,大哥因与他八拜有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陛下因念大哥往日功劳,改旨处他膑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将孙兄养在府中。旬日之前,孙兄记起前诺,要大哥备下笔墨竹简,欲将《孙子兵法》抄录予大哥。谁想仅仅抄个开端,他就——”
“孙将军为何不愿抄录此书?”
“《孙子兵法》是世间孤本,天下宝书,先生授予孙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孙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无人可敌。”
“葱弟明白了,想是孙将军嫉妒心起,不愿将兵书授予大哥。”
庞涓点头。
“那——”庞葱仍有不解,“在谷中之时,先生为何不将此书一并授予大哥?”
“唉,”庞涓叹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执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劝,大哥只是不听。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说来,”庞葱怒道,“孙膑实在可恶!大哥如此待他,他却不思报答,在此净耍花花肠子!”
“唉,”庞涓复叹一声,“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孙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请孙兄来此共享富贵,孙兄就不会受此皮肉之苦。前几日大哥若是不予孙兄笔墨竹简,要他抄写兵书,孙兄也不会装疯弄傻,行此苦肉之计。”
“大哥你——”庞葱跺脚道,“真叫个痴!”思忖有顷,眼珠儿一转,“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葱弟好了。此人既是装疯,我就不信,他能装多久!”
“葱弟不可胡来!”庞涓厉声止住,“无论如何,他都是大哥义兄。大哥为人,宁可屈自己,断不屈朋友!”
“可……可他不够朋友!”
“孙兄不够朋友,大哥不能不够朋友!”
庞葱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庞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葱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说起来,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过小院?”
庞葱想一会儿,摇头道:“除范厨、婢女、老医师、男侍之外,没有人去过。对了,还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庞涓心中一凛,“他……人呢?”
“方才见他在外面耍剑呢,葱弟这去喊他。”
“我自己去吧。”庞涓急步走出,拐过墙角,远远望见小白起在空场上左右往来,手中木剑上下翻飞,呼呼风响,口中发出“嘿嘿嘿”的杀声。
庞涓走近,轻轻鼓掌。
白起见是义父,收剑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庞涓夸道:“这路剑法你昨日刚学,今日就能舞得有声有色,真让义父高兴。”
白起再叩:“谢义父夸奖。”
庞涓上前抱起白起:“儿子,孙义父的事,你听说了吗?”
白起不无伤心,连连点头:“知道了。方才我去看望孙义父,义父竟是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喊他义父,他竟拿树枝打我,还说我是小妖魔。义父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竟是这样,真是可怜。”
庞涓长叹一声:“唉,乖儿子,你可知道,你的孙义父为何发疯吗?”
白起摇头。
庞涓又叹一声:“唉,说起此事,还怪儿子你呢。”
白起惊愕地抬头望着庞涓:“怪我?”
“义父听说,前几日你到孙义父那儿,将什么物什交予孙义父了?”
白起心头一颤,耳边立即响起父亲白虎的声音:“不仅是你义父,连你娘亲都不能告诉,而且,从今以后,你须对此守口如瓶!”思忖有顷,连连摇头,“那日我去为孙义父研墨,未曾送过他什么。”
庞涓笑道:“乖儿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过什么物什?”
白起歪头望着庞涓:“请问义父,谁会托我?”
“譬如说,你父亲,你母亲,或是你义母?”
白起又想一会儿,坚定地摇头,有顷,眼睛一亮,不无兴奋道:“义父,儿子想起来了!”
庞涓惊喜地说:“乖儿子,快说!”
“那日临走之时,孩儿确将一物送予孙义父了。”
“哦?”庞涓急问,“是何宝贝?”
“一只柳哨!是儿子亲手做的!儿子送予孙义父,孙义父别提多高兴了,儿子走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巴,吱吱个不停。
庞涓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转过身去,低头走开了。
白起急追几步:“义父,柳哨可好听呢,义父若是喜欢,孩儿这也做一只送你。”
庞涓回过头来,朝他笑道:“义父不喜欢柳哨,你这做了,还送孙义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