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曾国藩也是通过学习获得重塑自我的智慧的。这一智慧也被他当作家训精华,在对子女的教育中,是他特别着重强调的。
曾国藩在接到父亲的来信后,也深刻反省了自身的毛病,并根据父亲所说的“三节”,给自己提出了“戒多言、戒怒、戒忮求”的三戒要求。“多言”是言多必失,“怒”是心浮气躁,“忮求”是嫉妒和贪求。凭此三戒,曾国藩要戒掉自己身上浮夸不实的毛病。
但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况且恶习的养成远比好习惯的养成来得容易得多,所以曾国藩虽然给自己设了这三戒,但做起来还是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然后他每天写日记的时候,还是自怨自艾、后悔不堪。
幸好,曾国藩是个非常好学的人。这时候他拜理学大师唐鉴和倭仁为师,虚心向他们求教可以改变自身缺点的方法。
这个倭仁也是唐鉴的学生,他教给了曾国藩两个方法。
第一个就是记日记。他告诉曾国藩,说一个人最不容易原谅的是别人,最容易原谅的是自己。要敢于把自己每天的所思所想以及所错所误都记下来,那才叫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这才叫真正的勇士。所以勇敢并不只是面对别人,那叫匹夫之勇,真正的勇敢是敢于面对自己。只有敢于面对自己的人才会一丝不苟地把自己的错误记下来,这样就可以触目惊心,这样改起来就容易多了。
曾国藩真不愧是既好学又有毅力的人,他此后一生都记日记来反省自己人生的得失, 中间只中断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再后来,一直坚持到临终的前一天还在记,就毅力而言,绝非常人能比。我们现在看到的他在日记里对自己各种缺点的记载,也就是这种方法的体现。
倭仁说的第二个方法是要敬,要慎独。敬就是对自己所信奉的理想与思想要有敬畏,不能面上一回事,心里另外一回事儿。慎独这个词出自《礼记》。《礼记》中的“大学”和“中庸”两篇都说君子应该“慎其独”。那意思也就是一个君子,不仅应该在人前表现出君子风范来,更应该在没人的时候、独处的时候,也就是不论人前人后,不论外表还是内心,都要始终如一,诚以对人,诚以对己,这样才能逐渐把自己身上的恶习给根除掉。
曾国藩听了倭仁的方法,如获至宝,回到家果然一丝不苟地执行起来。比如他的日记,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那简直就是一部东方的《忏悔录》,其自我纠正、自我超越的魅力与毅力确实很让人震撼。
但问题是虽然记了日记,虽然要有敬畏心、要慎独,可曾国藩发现还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因为所谓的敬畏与慎独,它们是一种品质性的要求,并不是具体的做法,也就是缺乏可操作性。而记日记虽然是一种非常具体的行为,但记下了自己的错,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换来对。曾国藩把自己的糗事虽然记了不少,但事到临头,问题依旧,所以日记里悔恨的情绪也是依旧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比如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在日记里说:“自立志自新以来,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过。”也就是过了五十多天了,老毛病一条没少,该聚会时还聚会,该看美女还要看,该无聊时还无聊。所以他这天发狠说:“此后直须彻底荡涤,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那就是发狠说,昨天的我现在就算死了,明天的我一定要改正缺点,要有如新生。
你看这话说得绝吧,那决心,那勇气,听起来够触目惊心的。但问题是这番狠劲儿才不过过了十天,他又在日记里忏悔了。他说“忽忽已过两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颓,以至不如禽兽。昨夜痛自猛省,以为自今日始,当斩然更新,不终小人之归。”那意思说自己越来越差劲儿,这种表现简直是不进则退,禽兽不如。所以一再要自己“痛自猛省”,否则做不了君子,最终要成小人。
你看,他这一段的生活,用鲁迅先生的两部作品来形容最为恰当,那就是《彷徨》和《呐喊》。他是每天反省,每天彷徨;每天彷徨完,再声嘶力竭地在内心对着自己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