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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归途(2)

这时,我发现她己经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透漏出市井女子的惬意,和华贵的服饰明显地格格不入。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

我试图回避。

“纯属好奇。”

“你们俩明明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老是喜欢打哑谜,实在让人看不懂。”

我默不作声,用灌茶来表明拒绝探讨的立场,并暗暗诧异她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烟抽到一半,潘月就回到刚才的主题上去了,这让我进一步确认,她此刻的思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楚。

“那天晚上归途心血来潮,叫了两份外卖,把客厅搞得跟法国餐馆似的,刚开始一切都好极了,直到我喝汤时不小心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二十几年草率的家教已经让我养成这样的习惯,没有丝毫自律的本能,没想到归途突然就放下汤勺,板起脸来严厉地对我吼:‘你能不能喝汤时不要发出这种声音!"他的嗓门异常洪亮,完全不掩示内心的嫌恶,就好象一秒钟也忍不了似的,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的自尊心顿时受了伤,我不明白为什么平日对我百依百顺的他会为了这种小事毫不留情地责骂我?那种从心底里瞧不起的口吻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于是我也恼了,扔下刀叉掉头就把自己关进厨房。我以为他很快就会跑来哄我,为刚才的无礼忏悔一番,没想到他来真的,硬是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反省,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我们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半夜,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把归途从床上叫了起来,问他为什么要为了那么一点小事这样骂我。他却不可思议地答道:‘我哪里骂你了?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以后改了不就得了?’我还是不明白,继续缠着他问,倘若我一辈子改不了你难道就会为了这一丁点小事而不要我么?”

“你猜他怎么回答?”

潘月盯紧我的眼睛,重新点起一支烟。

我想不出答案,这显然不合情理,并且越来越荒谬了。

潘月料到我答不上来,索性悠然自得地吐了几口烟圈休息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把侍应生叫来点了两份东西,才又回到我面前。

“他非常认真、非常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会!一定会。’”

我吃惊地望着潘月漠然无谓的表情,等到回过神,晚餐已经摆在面前了。

4

乔牧又亲自下厨,出乎我的意料,这次是难度颇高的海鲜味。

菜单上并没有PIZZA,显然,潘月已经品尝过乔牧的手艺,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也许是受到刚才那段的影响,潘月一反常态地把MAY特地为她准备的刀叉扔在一边,而是直接抓起饼边往嘴里塞,拉丝的起司和着碾碎的虾肉粗鲁地抹烂了她艳丽的口红,如同悬挂在嘴角的一坨坨彩色鼻屎,她一面用手指往舌头里送一面乐呵呵地欣赏着我大惊小怪的脸,一张嘴还没咀嚼干净就又开始叨叨了:

“你瞧,这才是我,这样吃饭才爽快!我真弄不懂,归途整天捣鼓那些个繁文缛节有什么意思呢?”

“对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潘月终于把食物塌塌实实地咽了下去。

“说到你们第一次吵架,归途说他会因为你喝汤声音太响而不要你。”

“我不太相信,他怎么会对你说那种话呢?一个把老婆当孩子般宠爱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计较那种细节问题?”

“你可问到关键了。”

她暂且把手指擦干净。

“细节。”

“细节对归途来说是最重要的,当然,在我看来,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的确很爱我,爱到可以没有尺度地满足我想要的一切,但是,这样的爱是需要不断学习、不断改变、不断付出代价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怎么不懂?我和阮芫在相貌上已经如假包换,唯一不同的就剩下细节,我是一个低俗的贫民女子,而她却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我们俩在言行举止、饮食习惯、人际交往、乃至眼光品位等等细节上有着天壤之别,归途虽然爱的是我,但潜意识里根本无法忍受我一丝一毫的俗昧……”

“那这种爱一定是假的。”

我禁不住打断她。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在骗你了?”

“归途从来没骗过我,否则我们后来的感情也不会那么融洽。”

“融洽?!”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毛病?

“刚才我说到细节,是的,细节。自从那次之后,我和归途又连续为了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起了好几次冲突,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很差,继而导致我的情绪也一落千丈,几度自卑地想要和他提出离婚,但是,每当我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时,竟然发现所有的矛盾其实全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而为了这些观念和习性上的差异就口口声声要闹离婚是不是也太任性了?

事实是,归途除了反复强调那些琐碎格调的重要性之外,并没有在其他方面冷落过我,这让我时常搞不清方向,前一分钟他还在为我的一脸浓妆大发雷霆,无所顾忌地痛斥我看上去多么象舞厅里的一只鸡,后一秒却体贴地把切好的苹果喂到我嘴边,好象刚才那些全部都是废话,可是,我明明看见他当时的表情是如何地厌恶不堪,于是,我的心情也就跟着他起起落落,一会儿飘到云端,一会儿摔到地下,屡次折腾下来,脑筋就更糊涂了。

归途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情绪化,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有双重性格,但同时,那些完全发自内心的关爱又一再引诱我身陷囹圄,难以自拔。当真撇开那些细节,今天的他和昨天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无法避免因累积太多无聊的争执而愈走愈远。奇怪的是,归途好象并不在乎,又或者他根本没有觉察到!

归途的智商远超乎我的想象,我就是搞不懂在这件事情上,他怎么就那么迟钝呢?制造矛盾的是他,无视矛盾也是他,如同他一方面一天比一天更爱我,一方面又让我一天比一天更讨厌我自己一样,那种感觉实在太古怪了,就好象……好象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夹到了我们中间,处心积虑抽丝剥茧地想要把一些我永远不会明白的东西层层揭开,慢慢地腐蚀到我的心坎里、血液中,直到将我彻底毁坏干净……”

潘月的话没有停,可是我的右耳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嗡鸣,紧接着左耳也响了,太阳穴火辣辣地痛起来,同时明显地感觉到脑液被不知名的力量迅速吸向前额,最后,整个大脑瘫痪下来,晕眩、扭绞、震荡、爆裂……无数隔离在对话之外的阴暗触角在一瞬之间刺穿了我的头盖骨,凹洞一个接一个地陷下去,黑乎乎深不见底……潘月的嘴唇依然有规律地动着,让我联想到梦里的另一张嘴,四平八稳地开开合合,合合开开,可就是一点也听不见它到底在传达些什么,难道夜幕已经降临,而我,又不知不觉地梦游起来了么?

“……安凌?安凌!!”

潘月的嗓音由弱渐强地透进来,因被拍打而振颤起来的桌面唤醒了我迷懵的意识。

“你在听么?”

“在,在听啊。”

我慌张地用手背接住滑溜到脖子底下的汗珠。

“我怎么觉得你表情怪怪的,好象走神了。”

潘月有点失落,她已经习惯了我聚精会神地望着她说话时的眼睛。

“没有。你继续说,继续往下说。”

“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她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

“别!”

我用力抓住她光滑的手腕,真的很光滑,象泥鳅的皮。

“我没事,精神好得很,我想听你说。”

“确定?”

“确定。”

我斩钉截铁地稳住她,然后叫MAY去厨房帮我们煮咖啡,这时,我才瞥见乔牧的眼睛一直落在我这里,隔着那么多的人头和桌椅,他还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这让我更加没有安全感。

咖啡热腾腾的香味很快就把折皱的气氛重新熨平,潘月用手指轻触杯壁,发觉太烫,只好先喝上几口白水解渴,这次显然不是品味咖啡的前奏,水通过她喉咙时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咕噜声,听上去很不舒服。

“就象我刚说的,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争吵会没完没了地重复下去,我就感到厌烦,于是,我回想起归途最初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你改了不就完了?”

“既然他已经表明了不喜欢,我大不了就顺着他的意思改变自己,反正那对我也没什么坏处。我主动和归途谈了我的想法,告诉他我要彻底脱胎换骨、改头换面,重新学习如何去做一个令他百分之百满意的女人,归途很高兴,立即与我探讨起一些具体的计划,他脸上那种兴奋激动的神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坦白讲,我内心深处是很抗拒说这些话的,那只能让我更加看轻自己,要不是归途让我相信他对我的挑剔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半点故意贬低我们感情的话,我是说什么也不愿否定自己的,你知道,我本来就没什么自信,和归途结婚好不容易让我对自己有了憧憬,现在,却又要从头开始重新做人,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但是,我又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和归途从认识到现在从未有过根深蒂固的大矛盾,何必要为了维持自己小女人的尊严而将那么小的问题无限制地扩大呢?即使留住了颜面又怎么样?和失去归途比起来,我的自尊心显然无足轻重,哪怕看在归途一直待我那么好的份上,我也应该为他改变一下。

现在回头想想,那一年过得真是快,或许因为自己太忙碌太充实,渐渐地就忘记了时间的流失,同时也渐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我真的完全放低自己,跟归途学习,从社交礼仪到着装品位,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我的眼界骤然打开,不断地看到、听到、享受到我这一辈子都不曾想象过的好东西,于是,我变了,真的变了,变得优雅体面、风度翩翩,浑身上下散发出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特殊魅力,有一天,当我在镜子前无意中看到自己时,竟然吓了一跳!我发现,我那贫瘠的后背上方居然跳跃着一束耀眼的光,象彩虹般绚丽动人的光,它一直跟着我,走到哪儿就闪到哪儿,甩都甩不掉,那光芒让我第一次有了自恋的冲动,想要伸出手来爱抚自己,因为她实在太可爱太美丽了。

归途因为我成功的改变而欣喜若狂,日以继夜地把我捧在掌心里呵护,我们的感情不仅恢复到以往的甜蜜而且一步步走向更和谐更巩固的阶段,慢慢地,我也开始讲究、挑剔,并且日复一日地对这样的状态感到习惯和满足,我知道,我终于变成了他期望的那种人,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配得上他的人。”

潘月又一次停下来,我的咖啡已经喝完了,她的却在纹丝不动中失掉了原有的温度。

我们安静地凝视着彼此日渐熟识面孔,一些无以言表的包容若即若离地缭绕在渴望贴近的空气里,仿佛硬是要把叙述和聆听融合到一起去。

“再叫一杯吧。”

我把潘月的杯蝶轻轻推开。

“好。”

她转身去找MAY,奋力挥舞的臂膀却突然僵在半空,我顺眼望去,顿时也傻了眼。

酒吧里空无一人,既不见MAY的身影,也不见乔牧的眼睛,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吧台上,那排暗黄暗黄的卤素灯意犹未尽地看着我们。

黑夜果然如期降临了……

6

七月的下午,炎热的星期三。

潘月的叙述已接近尾声,她心情好极了,忍不住问我:

“好好的,你怎么闷闷不乐起来了?”

我说,没有闷闷不乐,是天气热得太快,夜里不习惯,没睡好。

“睡眠是顶重要的,女人保养全靠它。”

她认真地提点我。

这时的潘月已经和初见时判若两人,不再忧郁,不再彷徨,不再无缘无故地感到自卑,还坚持要我试试每天早晨一醒来就对着镜子微笑的绝窍。

“尽可能让自己笑得开怀、灿烂,很灵的,你瞧我现在心情不是好多了?”

“上次说到哪儿?”

“说到归途如何教你做女人,如何体会性高潮,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好象越来越美满,离阮芫也越来越遥远,可是一年后,你怎么又会想到去寻找关于她的东西呢?”

潘月最后一次进入晦暗的冥想,我知道那仅仅只是把钥匙插进锁洞后的自然反应,门一旦打开,记忆一旦流尽,一切也就跟着完满结束了。

“我上次已经说过,在归途的指点下,我的确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性快乐,但同时,我又觉得那违背了我与生俱来的某种信念,某种女人本性的纯洁,例如,容忍、矜持、收敛,还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个人情怀。

或许,是我的性观念有问题。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许多夫妻的性生活都很开放,但我不是那种类型,一个自幼很保守很简朴的女人是不该在一夜之间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的,若真只有一夜也就算了,问题是从那以后我几乎天天沉醉在归途的性爱中,越要越多,越多就越狂,我开始发疯似地黏他、要他、依赖他,一刻也不想离开他,就好象一条从海里扔到缸里的鱼,稍有闪失忘了给水就会马上窒息!

肆意地享受高潮并没有让我走到快乐的极限,相反地,却让我沦陷在被掏空的绝望里,我紧张、焦虑、猜忌、对自己毫不信任,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注意别的男人,眼前随时会出现性幻想,等到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悟到自己居然在做爱时把归途想象成另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子时,才惊恐地发现,我已经不是我了。”

“那归途呢?难道他一点也没觉察到?”

潘月摇头。

“他不仅毫无察觉,还对这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的日子相当满意,尤其是我的床上功夫一天比一天更进步的时候,他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宝,那种骄傲欣赏的眼神似乎不断暗示着我不光是他的妻子,更是一个被他精心培植出来的艺术品。

于是,我彻底糊涂了。

是谁呢?我到底变成了谁的模样呢?

你一定又要说我太敏感了对不对?其实我也知道,归途的行为很正常,他希望我变得更出色更完美,甚至不惜开发我的性潜能,有多少男人肯在自己的老婆身上化那么多的精力?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会被骂成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当我最终发现阮芫照片的时候,我整个人就象死了一样,你能相信么?我有了和归途父母一样的感觉,我害怕我自己,就象害怕一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潘月的脸颊开始变苍白,竟浮现起我第一次在路灯下认清她时的表情,恐惧跟着也重又回到我的心里,但是,我必须镇静,镇静地抛开它,抛开它……

我叫了潘月一声,她立刻回过神,脱离了刚才的情绪,那种反应很奇特,就象是睁着眼的催眠。

潘月的思路被我控制得很好,不自觉地讲,不自觉地忘,让我着实有了心理医生的幻觉,然而我毕竟不是我的父母,因此最好也不要沉浸在这样的虚妄中。

“你凭什么认定,你已经变成阮芫了呢?”

潘月再度把照片放到我面前。

“现在,请你仔仔细细看着我的脸。”

我真的把注意力全部集中起来。

其实,现在我已经无法将潘月与阮芫联想到一起了,从和我谈话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变,变得轻松、自在、不拘小节、随心所欲,好象那才是她的本色,但是现在,她忽然低下头去,将自己投入某种氛围里,几秒种后再重新直起身体抬起脸时,我手上的照片突然就滑到了地上。

此刻的潘月,脸上那一抹妩媚而又深不见底的笑容分明和照片上的阮芫一模一样,不光是笑容,还有眼神、气质,所有的细节,都吻合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