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遗忘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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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乔牧(2)

“就好象我根本不必在一个身体与灵魂隔离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一样。”

“对我来说,那些女人比你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多了,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的。”

我的血液顷刻间冻结。

他可以耻笑我,可以冷淡我,但是不能侮辱我。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他抢先一步挡到我面前。

“怎么?我刺痛你了么?”

“老板,有人点SO LONG。”

MAY走过来,不好意思地打断我们。

乔牧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那个虎视眈眈,早就按耐不住的女人。

我刚好乘机扭头,飞快地冲出酒吧。

外面冷极了,药物偏偏在这个时候失去了效应,严重的鼻塞、喉痛、晕眩轮番围攻我的身体,吞噬着脑海中,旧创复发的伤口……

我开始奔跑,想要摔掉肩膀上越来越沉的无助,可是,雨水渗透了我的衣衫,让脚步踉踉跄跄。

“安凌——!”他追上来了。

我不要理他,死也不要。

“给我站住!”

他一把拽住我,用雨伞遮住我的头顶。

“你疯了!这么冷的天,你想把自己弄死吗?”

“对!”

我的眼泪无法遏制地夺眶而出。

“我就是想死!让我去死!连你都可以欺负我、虐待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欺负?虐待?我随便说说,有那么严重么?”

“不严重,一点不严重。我巴不得你守着你的‘有血有肉’,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别再来烦我!”

突然,他扔掉雨伞,一把将我拖进怀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拼命挣扎,他却死不放手,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知道我曾经承受过怎样的痛苦?我不是不想忘记,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那件事对我造成的影响不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想象的,而你呢,却一再地把我丢到那团阴影里去,一次又一次让我无法面对我自己,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最好先问问你自己!”

他捂住鼻子,大声呵斥。

可是那对眼睛,我最痛恨的那对眼睛,却依旧那么强悍、那么固执,即便是倾盆大雨,也无法淹没它。

我的心象是被车轮席卷而过的棉絮似地,轻薄、散烂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乔牧,你难道不明白么?”

“那个送你不倒人的小女孩,已经跟着她父母的亡魂走远了,现在的我,没有力气爱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乔牧没有继续跟上来,他站在原地,大声嘶吼:“你知道我是不会放弃的!”

泪水和着脚下的泥泞,迅速交织成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涡洞,我必须加快脚步,好让背后那声惊雷尽快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4

昏睡,无止尽地昏睡。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做了多少杂乱无章的梦。

七天后,当我再度清醒时,高烧已经退去,接踵而来的是筋骨的酸痛,一阵又一阵,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

我随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并且不小心把汤汁留在了床单上。

家,已经恢复到昔日的肮脏,床下到处是药瓶、手纸和油腻的空饭盒,我没力气起床收拾,一点也没有。

能这么活生生地躺着,已经是幸运了。

我的脑海里很迟钝地浮现起这句话。

梦,并没有因为我的病恹恹而轻易地放过我。

这次,我回到了A城,象无根的鬼魂似地盘旋在阴沉的上空。

我看见了六年前的我——如早春驻足在路人肩膀上的小鸽子般纯净的安。

城市是灰色的,惟有安的翅膀洁白无暇,显得尤为鲜亮。

她灵巧地从一个肩头飞向另一个,亲吻路人的额角,聆听尘嚣的低语,快乐而自由地……然后,他出现了,浓密的黑发散发出黏腻的渚哩水香味,袅袅地悬浮在磨肩擦踵的人潮中。

他儒雅地,漫不经心地走着,色调是明艳的兰,仿佛预演着某种完全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深沉。疾行却不匆忙,搜寻却不焦虑,殷切地盼望着什么,又好象故意隐忍的姿态让她清透的眸子目不转睛地飘荡在紧挨着他的空气里。

于是,晦灰的底色上呈现出两种含蓄的冷调。

兰,白……

白,兰……

行云流水,交相辉映。

然后,他也看见她了。

潜意识让他朝着同一个方向迈近,浅浅地,委婉地,如同浸入清水中的颜料笔,蓦地,就化开了去,与她融和到一起了。

“你从哪里来?”他问。

“你呢?”她回答。

他立刻吻住她,很深情地吻。

她却莫名地流下了眼泪,那个吻在她唇齿之间留下一股抹不去的凄凉。

“我要叫你安,我喜欢叫你安。”

“安……安……安……”

“我爱你,安。”

她陶醉了,溶化了,昏迷了,感到脚下有些燥热,却无暇低头看……

他们不知道“红”是何时闯进来的,等到发现时,已经沦陷在一望无际的熊熊烈火中……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焚烧在他们周围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他不见了。

红,到处是刺目的火红,烧得安眼睛生疼,剧烈地疼,她开始呼喊他的名字,我听不清楚,又或者,是我的心不愿让自己再听见这个名字。

最后,当她嗓音谙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时,火焰便将她整个吞没了。

安在灰飞湮灭的一刹那,终于看清了“红”的眉目。

红是一个女人。

一个世间少有的、即便屏气凝神也无法抑制震撼的美丽女人。

然而,衬托在美丽背后的火却如此张牙舞爪、触目惊心……她那样美,美到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蒙上双眼,无视那笼罩在美貌之上的邪欲将渺小的安肆无忌惮地撕成碎片……

这样的梦,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深夜里哭醒,而每次醒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留恋起大雨里的那场拥抱。

我不懂,自己为什么宁可日复一日地忍受折磨,也不愿把这一切交给那个快乐时能让我笑、痛苦时能让我从骨子里渴望的男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这千疮百孔的躯壳里,还隐藏着摆脱不掉的魔么?

不,我不能永远背负这样的疑问,不能!

…… ……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过去呢?

每当夜幕降临,昏昏欲睡的那一刻,我总盼望着有什么人可以回答我,或者指引我寻找一条通往答案的路。

第十天的早晨,当我终于坐在餐桌前正常地喝着牛奶,试图要理清我和乔牧之间的关系时,小余意外地打断了我。

“安凌,你看到了么?”

“什么?”

“昨晚的‘侦缉档案’!”

“那个秦小姐被判了死刑。”

“哦……”

“你猜怎么着?她又打电话到台里来了,指名要见你,我说你病了。”

“她找我什么事?”

“她说临死前想见你一面,有话要说,这女人精神一定有问题,她给你添的麻烦还不够么?你不知道,前阵子警察整天围在我们大厦外面。”

“她在哪儿?留地址了么?”

我还是决定见见她,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5

见秦小姐那天,天气仍旧阴阴的,随时可能下雨的样子。

出门前没忘记把折伞放进包包里,为了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病下去了。

电台开的介绍信在那里经过很多人的审查和传阅,最后还是没能让我和她单独见面,说话的时候,有四个狱警严密看守着她,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好象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顾着惊喜地对我微笑,让我无法相信,那是一个离死亡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女人。

她有点年纪,不过很干净,长发整洁地挽成一个髻,发簪上还垂着一串珍珠似的流苏,非常典雅。

“我必须戴着它。”她指着发簪对我说。

“那是他结婚时送给我的,不知到了下面会变成什么样,有了这个他就认得我了,凌,你觉得好看么?”

“好看,很好看。”

她的眼睛很纯洁,好象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你有话要跟我说?”

我小心翼翼,生怕搅乱了最后的平静。

她眉尖微蹙,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杀了人,杀人总归是要偿命的,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凌,那天晚上,我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说那是现场直播,你没把它录下来,为什么不把它录下来呢?”

“我来不及……而且,你说明天会自首的,不是吗?”

“我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我还说过那样的话,真奇怪,怎么突然就全忘了呢?”

我沉默,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我为什么要杀他?是不是我不爱他了,还是他不爱我了?他背叛我了吗?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吗?你要晓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好的,一直都很好的……”

她激动起来,狱警走过来,她不得不把情绪压下去。

“没有,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你有多爱他,他就有多爱你。那是个误会,你们吵架,吵得很凶,你气极了,一时糊涂,就……”

泪水从她眼角滴落下来,我无法再说下去了。

“听说,你一开始就认罪了,既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跟律师合作?说不定,是误杀呢?”

她突然笑了,泪光闪闪,无奈而凄凉地笑起来。

“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既然是我杀了他,那么,我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我,好象预备结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忽然变了。

“凌,你果然是个好人,我就知道,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用心可怜我人,谢谢你欺骗我,谢谢你施舍给我那么动听的安慰,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请等一下!”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停下脚步,依然不肯把头转过来。

“有位听众,碰巧把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

她的语音减弱,象浮游在暗处的呜咽。

“……他果然背叛了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所以我才会杀他,可是,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我爱他。”

“……我想我明白。”

她终于回过头来,惊讶而震动地瞪视我的脸。

那双眼睛,如同茫茫大漠中,最清澈的绿洲上,突然绽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