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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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鬃烈马(2)

不过我并不在乎,相府家的三小姐本就离经叛道,逃家是常事,做一些古怪的举动也是意料之中。更何况京城长安是各族商人使节云集之处,来自异域的人要多奇怪的都有,京城的人民司空见惯,也便见怪不怪了。

至于曲江池馆的游览乏善可陈,薛平贵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也不知如何献殷勤,讨得女子欢心。玳瑁在这一点上说得很对,他这样出身的男子,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寻欢作乐,因而也便无从拈花惹草。

而我则心事重重,努力地思索着小安、玳瑁与我之间的关系。其实这种关系也并不复杂,无非是两个女子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罢了。

傍晚时分,我回到齐王府。在府门前与薛平贵挥手道别,他一直注视着我,欲言又止。我却恍若不见,转身进了府门。

经过今天之后,他应该明白我对他无意,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烦我。

几名下人抬着刚被砍下的梅花树自我面前经过,梅花仍然香得妖异,我拦住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是楚王的命令,他命人将后院的树都砍倒了,说是不想听见乌鸦的叫声。”

我一怔,想起昨天夜里的一句戏言,他竟当真了。

我无法压抑心底的狂喜,他连这样一句不经意的玩笑也如此郑重其事地履行,谁说他不可信赖?

我急匆匆地跑到后院,光秃秃的院子让我有些错愕。这院子里本来种了许多珍贵的树种,居然都让他砍掉了。

他叉着腰站在院子中间,四周顾盼,满脸踌躇。

我咬着嘴唇闷笑了半晌,他终于看见了我,向我走过来,温柔地握住我的手:“你出去一整天了。”

我点头,“齐王若是见了,只怕要杀了你。”

他哈哈大笑:“我哥哥才不在乎,他只在乎美丽的女子。”

“那你呢?”我突如其来地追问。

他一怔,收敛起笑容:“我不能保证什么,可是,你和他们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他揽我入怀,“她们都是风尘女子,你不一样。你是相府家的小姐。”

我推开他,什么意思?只是因为我是相府家的小姐吗?我不满地撅起嘴:“要是我不是相府家的小姐,也是个风尘女子就和她们一样了?”

他呆了呆,不明白我为什么对于这一点抓住不放,“可是无论如何,你也是相府家的小姐。”

男人和女人就是这样不同,他们想问题的方式是现实便是现实,没什么假如。而女子则喜欢假设,如果不是这样,会怎么样……

其实无非是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你不同,因为我爱你。”可惜他就是不说。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玳瑁说得没错,李家的男人真不能相信。

“你今天去哪里了?”

“去曲江池馆了。”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和一个叫薛平贵的男人在一起。他长得很俊,而且还力大无穷。”我故意这样说,听说男人最忌讳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看看他会不会吃醋。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改变:“是什么人?”

“二姐夫也认识的,他在街上救了太子殿下。”

“哦。”他说。

就这样吗?我更沮丧了,头也不回地冲回自己的房间。该死的小安,既然知道我和那些风尘女子不同,为什么一点也不珍惜我?

我坐在房间里发呆,连晚饭也不愿吃,天色一下子便暗了下去。

半夜,我自睡梦中醒过来,花园之中传来奇异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并不陌生,原来我不曾有经验的时候,就曾经听父亲和哥哥们的姬妾发出来过。现在我自己有了经验,当然知道,那是女子在极度欢娱之下,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

我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寻声而去。仍然是那间暖阁,暖阁的窗半掩,我自窗缝间向里面张望,也仍然是昨夜那张桌子,玳瑁赤裸地躺在桌上,面前是同样赤裸的小安。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沉得无边无际,一发不可收拾,似要从脚底一直溜出去。玳瑁的断言为何会睿智得如此残忍?昨天夜里,在这里的人还是我,今天便换成了她。

我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想到昨天夜里,站在外面的人不是我而是玳瑁。在这一刻,我完全能够体会她绝望的心情。

原来让一个女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男人与别人欢好,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怔怔地站着,完全感觉不到寒冷与痛楚。其实我早便知道他是这样的男人。

窗却忽然被推开了,小安探头出来,看见花园中的我,他脸上现出惊愕的神情:“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皱起眉头:“只穿了件单衣就到外面来,小心会着凉。”

他竟还管我是不是会着凉,在这种时候。我只觉得啼笑皆非,该说什么好呢?是我太不明了上流社会男子的心思吗?

我转身向外狂奔而去,泪水在我的眼眶中盈盈欲滴,我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流出来。

小安在后面呼唤我的名字:“宝钏,你要去哪里?”

我不愿回头,冲出齐王府。去哪里都没关系,只是不想再见到他。

我一路跑着,不辩方向。寒风扑面,如同刀割,但也不及我心底的疼痛。我到底在期望些什么?所有的男人不都是一样的吗?父亲如是,哥哥如是,姐夫们亦如是。

他们娶了门当户对的女子,与她们相敬如宾,对她们也是真的很好,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寻欢作乐。女子们亦如是,从来不过多地苛责夫婿在这方面的行径,只要分清正室与女宠之间的区别,不要喧宾夺主,就会相安无事。

我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将来我必会嫁给一个贵族男子,过同样的生活。难道我还希望男人也像女人一样贞洁,从一而终吗?

我在街角坐了下来,用双手环抱住膝盖。身下的积雪慢慢地溶化,进入我的衣襟,然后再刺伤我的身体。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减轻内心的疼痛,只要我的心不那样痛下去,身体再痛也没关系。

我满怀着自虐的情绪,暗暗盼望自己死在长安的雪中。

身体渐渐麻木了,心却并没有一起麻木。泪水在眼眶里结成了冰,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昧不清。

但我并不曾死,甚至没有昏倒。

天亮之时,一匹红鬃色的马停在我的面前,一幅破烂的衣袂印入眼帘,“三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想回答,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痛不痒。

他殷切地蹲在我面前:“这样不行,你会生病的。”

每个人都害怕我会生病,我却一心想要生病,病死最好。

我扭过头,很想对他说:“走开,不要管我。”眼角却忽然瞥见正急匆匆赶来的小安。

他远远看见我便高声呼唤:“宝钏,你怎么躲在这里?”

我咬唇,为什么可以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我站起身,亲热地挽起薛平贵:“带我走。”

薛平贵一愕,男女之事总是无师自通。他不问什么,扶我上了马,然后骑在我身后。他轻拍马臀,马儿长嘶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小安的叫声轻易便被抛在身后,“宝钏,你要去哪里?”

泪水终于悄然落下,我要去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薛平贵将我带到一所古怪的建筑外面,我在长安生活了十七年,离家出走的经验有十年,还第一次见到这种建筑。

那是一个低矮的土窟,半截埋在地下,人若想要进入其中,就必须得俯下身子,几乎是爬进去。

我吃惊地看着那个土窟,若是下雨,岂非要被淹没在水下。

薛平贵羞赧地说:“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住处,像样点的房子就要几两银子一个月。”

几两银子……我家吃一餐饭都要几十两银子了。我只是笑笑:“很别致,住在里面应该是冬暖夏凉吧!”

我爬进土窟,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与一个灶头外,空无一物。他便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不是给了你几两银子吗?”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笑:“银子被我买了草料,我可以饿着,马儿却不能饿着。”

“那,那只玉佩呢?”

他从怀里取出玉佩,“这个我舍不得当,就算是饿死,也要留着的。”

我呆了呆,无言以对,他和小安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小安挥金如土,每月送给女宠们的首饰应该就不下几百两银子。他偶尔也会送我一些贵重的礼物,有些甚至是圣上赐的,只是他送出来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无论多贵重的东西,需得双方十分真诚,才能显出意义来。小安随手送我,我便随手不知丢在何处,两人都没当做一回事。

但这个男人,却将这只玉佩如此珍而重之。

我坐在土坑上发呆,不过是片刻功夫,思绪便又回到小安身上。他与玳瑁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情形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早便知两人之间的暧昧,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言不动,薛平贵便也不言不动,只是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后来他捧来一些吃食,粗糙简陋,难以下咽。我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他现出为难的神情:“三小姐是吃不惯吧?”

我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只是不饿。”

我们便默默无言地相对了整日,到了夜晚,我在土坑上躺下来,薛平贵便在地上躺了下来。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侵犯我,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已经不是处女,而且满怀着自怨自艾的心情。他是否会侵犯我,我全不关心,我的灵魂似已经离体而去,游历在太虚之外,一个不知名的所处。

疼痛的感觉也不似初时那么强烈,痛久的人总是会变得麻木,麻木了以后再回头去看,就会觉得,其实也并非是那么痛。

天未亮,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火把的光芒自土窟的入口透了进来。有人探头进来看了一眼,便缩回头去:“在这里了。”

薛平贵坐起身,警惕地望向窟外,我则无所谓地躺在土坑上,这个世间能够引起我注意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又有人爬了进来,那人将我自坑上抱起,用尽全力死命地抱紧:“宝钏,总算找到你了。”

是小安。

我抬头,神色冰冷:“找我做什么?”

“我要娶你为妻,天亮以后,我就去相府提亲。”

我愕然:“什么?”

“我要娶你,我再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跑出去。”他说。

我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落泪,但小安这句话却再次使我潸然泪下。我用手抵住他的胸口:“你若要娶我,便发誓,以后只有我一个女人,再也不许碰其他的女子。”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的双眸:“我发誓,只要你嫁我为妻,我便不再碰别的女子。”

一整日的疲惫不安饥饿已经折磨得我奄奄一息,我将头埋入他的怀中。我不想再去思考,就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吧!

小安抱着我爬出土窟,我们都不曾看一眼薛平贵。许久以后,我才知道此事伤他至深,他一生都不曾有一刻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