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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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周伯东早已饿得心里发慌。他不知道那酸汤子是不是好吃,但那绿莹莹的山菜肯定是要比那些代食品好吃多了。他狼吞虎咽,很快吃完一大碗,而贝丝却一直犹豫着,吃还是不吃?刚才根嫂给她盛酸汤子时,脏指甲明明白白浸到酸汤子里,这使她接受不了。

“为什么不吃?吃呀!一大锅哩!”根嫂对贝丝说。

贝丝勉强扒了一口酸汤子含在嘴里却不想下咽。这时根嫂又哧哧擤起鼻涕来,贝丝眼见她把鼻涕甩在地上,用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后,又去灶间抓了把葱末儿分别撒在她和周伯东的碗里:“来,加上点葱末儿更好吃!”

贝丝看着看着终于尖叫一声放下碗筷,跑到院子里呕吐起来。周伯东赶紧放下碗筷跟了出去。贝丝只是在干呕,她能吐出什么来呢?她的肚里什么都没有。孟老师来了,抚摩着贝丝的头问:“怎么啦?怎么吐啦?”

贝丝不说话,周伯东也不说话。

事后,根嫂哭了:“那是俺用全家十天的粮做的一顿饭呐!可你们谁也没吃好!白瞎了俺的一片心……”

孟老师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把他们都批评了,说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他要贝丝做检查。

周伯东说:“老师,我也想吐来着,检不检查?”

孟老师噗地笑了。

这是他们遇到狐狸那天晚上的事情。贝丝就住在这位根嫂的家,几天后她们便成了好朋友。归校后,有一天大家把贝丝呕吐这件事当笑话讲。孟老师告诫大家说,人民的艺术家一定要有人民性,要永远面向人民,记住人民,尤其是最底层的人民,要有平民意识。这句话对周伯东的影响很深。

大山里的夜来得早,也可以说来得果断。晚霞刚飞散不久,夜幕就抖开了。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偶尔有几盏油灯,也很快被贫困和节俭熄灭了。不久,月亮出来了,与隐约的梨花相互呼应出满村、满峪的诗意。几声狗叫、几声儿啼之后,梨花峪就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根嫂的丈夫(他是深夜回来的)对孟老师说,城里的孩子金贵,嗓子眼儿也细,吃不惯俺乡下的东西。他要上山“拿”回点野味来犒劳犒劳大伙。根说完贝丝就跳着脚说我也跟你去!我也跟你去!孟老师迁就了她,说让周伯东给你做伴儿一起去吧。

那天依旧是细雨迷蒙。

开始他们走得兴致勃勃。根扛着老洋炮一晃一晃地走在前面,他稍微有点儿驼背。洋炮的长管被雨水湿透后变得十分光亮。他们沿着一条小溪走向开满梨花的山岗。那溪流很是清冽,石头上带着薄薄的苔藓,溪流两旁都被簇簇梨花挤满了。喜鹊、黄鹂、布谷的叫声被蒙蒙的细雨融会在一起,从梨树丛中溢出。蒲公英、白头翁、山马兰、紫菜花都在细雨中吐葩。周伯东两眼盯着前面,贝丝只用前脚掌着地,很青春地走在一九六年的春天里,走在封闭山村的细雨中。梨花上凝聚的雨滴会时时滋润他们的头发,有时也会坠在他们的脖颈上。那时贝丝就会咦呀一声,同时端一端肩膀,后来她就唱起歌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面上漂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像那明媚的春光。

…………

周伯东感到他全身心都被歌声、花香和细雨浸透了、陶醉了,他的灵魂借助歌声和细雨同大自然蓦地融合到一起。周伯东在后来攀登艺术高峰的过程中,渐渐认识到一名真正的画家必须对大自然有深刻的理解、深刻的爱;应该感知大自然的灵性,同大自然保持春夏秋冬一致的生命节律。因此,他非常感激那次郊游,感激那次充满冒险和刺激的打猎活动,同时也感激贝丝美妙歌声对他的启迪。

贝丝呢?唱着唱着就进入了忘我的境地,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分解成分子,分解成原子,分解成中子,分解成质子,分解成夸克,幻化到歌声里去了,幻化到梨花香气里去了,幻化到雨雾里去了。这时,她便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大山的灵性融为一体。

周伯东突然摔了一跤。当他爬起来时,突如其来的饥饿感把他的全部激情都摧毁了。就在这时听到身边一声枪响,随后,一只美丽的花野鸡倏地从天而降。贝丝赶紧跑过去捡起那只还在挣扎的野鸡,兴奋地叫起来、喊起来。这时又一声枪响,这次是一只野鸽子迅速坠地。

根说:“够你们俩吃的了。”

周伯东和贝丝相互看看,不解其意。

根把他们带到一个山洞,洞里有干柴。根让他们把野鸡和鸽子的长毛、大毛揪下来。之后,他用洞外山溪旁的黄泥把野鸡和鸽子糊裹上,再用猎刀把木棍削得尖而又尖,穿上野鸡和鸽子,点燃干柴烤起来。

“你们俩就这么烤,五六分钟就能熟。”根说,“吃完照原道回去。”

周伯东问他去哪?他说要去打野猪。周伯东说他们也去。根摇摇头没说啥走了。周伯东和贝丝站在山洞前,看着根扛着洋炮一晃一晃地渐渐消失在梨花的海洋中。

那天晚上根没回来,根嫂搂着孩子整整坐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晚上,村人才发现根用树杈拖着一只死野猪,昏倒在山路上。当时根遍体鳞伤,小腿流了许多血,那是野猪用獠牙刺伤的。

那天,大饥饿中的梨花峪人和三十名小画家们共同吃了一顿非常好吃的野猪肉。他们集聚在村前,让根嫂搀扶着根坐在大柳树下的碾盘上。村支书一手高举着点燃的松树明子,一手举着全村惟一的一碗酒请根喝下去。

村民们对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但却没有用当时惯用的喊口号方式来表达,只是请他喝一碗老酒。

多少年后,附中的同学聚会时,还提起过这件事,一起议论根的勇敢和大器,议论根可不可以代表山民的根、民族的根?大家意见不一,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这就是关于野猪肉的三大特点:第一,全是瘦肉;第二,野猪肉的肉丝忒粗;第三,肉皮有松树油子味,肉有土腥味儿,猪蹄没肉。

后来大家都承认是忘本了。

那次聚会还通过了一项决议:忘掉饥饿就是背叛。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

那个山洞掩蔽在梨花丛中,而梨花丛又掩蔽在细雨之中。从洞里向外看去,飘忽的雨雾和盛开的梨花都很像悬挂在洞口的幔帐。

周伯东和贝丝挑着野鸡和鸽子在火上烧烤着,火苗呼呼地舔噬着黄泥坨使它咝咝地蒸发着热气,干柴不断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光在他们俩的脸上舞蹈。

“俄罗斯的猎人就这么吃猎物。”贝丝说,“我是在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看到的。他们把雷鸟用黄泥糊上后就这样放在火上烧。等到烧熟时,把黄泥掰掉,雷鸟的羽毛也就被粘下来。我看到这地方时馋得涎水都流出来了。上帝,没想到今天能亲身体验这种猎人式的野宴。”

周伯东这时神志有些恍惚。他觉得在这偏远的山村、在这细雨蒙蒙的大山之中、在这干爽的山洞里、在饿得眼睛发花的时候,和一个美国女孩一起烤吃野味,这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进而他又想起昨天他们俩和狐狸的故事。这一切都使他恍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超现实。

贝丝翻转着手中的鸽子,用蓝眼睛瞄了一眼周伯东问:“你在想什么?”

周伯东的脸有些红,没有说话,只顾往火堆里加柴。

一股绝妙的香气从泥坨里散发出来,那是他和她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一种搀和着泥土味儿的香气。这香气很美好地勾引起他们腹内的饥饿感,这时他和她才意识到这气味儿同样是很残酷的。

周伯东继续往火上加柴。树枝在燃烧时不断地爆裂出声响,让人感受到火的激情。火光使贝丝白如梨花的脸变成了奇妙的粉红色,有细小的汗珠分布在她的额头上。她不时把长睫毛向周伯东一,好像在问怎么样了?熟了吧?周伯东听见了她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同时,周伯东的肚子也仿佛受了传染,咕噜噜的声音比贝丝肚子里的声音更雄壮。

贝丝咯咯咯笑起来。笑毕,说:“咱们说点什么吧?”

“那就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呢?理想?还是画?你的理想是什么?”

“超过我爷爷。”

“超过苦山大师?”

“对。我和弟弟都这么想。”

“我爸爸可崇拜你爷爷了,他说你爷爷的画是全世界的财富。”

“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嘛……我的理想是我爱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比如……”

这时,她挑着的黄泥坨啪的一声爆出一条裂缝,乳白色的热气哧地喷出来。接着,周伯东手中的泥坨也爆开了裂缝,整个山洞都被浓烈的奇香充溢着。

他们俩相互对望。蓝眼睛和黑眼睛发出的晶莹光束在他们相距的空间里兴奋、快乐、幸福地碰撞着。

蓝眼睛在问:行了?

黑眼睛回答:行了。

周伯东首先把野鸡的泥坨磕开。正如贝丝在屠格涅夫小说里看到的一样——于掰掉泥块的同时,野鸡身上的大毛、小毛包括绒毛,都一起被粘掉了。

周伯东把散发着热气的野鸡放在他们中间的树枝上。

他们当时是相对跪坐着的。周伯东俯下身去用鼻子嗅了嗅,贝丝也俯下身去用鼻子嗅了嗅。他们俩的动作和姿态就像相对跪拜,或者说就是跪拜。可惜当时周伯东并没有意识到,连比他早熟的贝丝也只是有了某种感觉。那是在她俯下上身去嗅野鸡的时候,她的头发、耳朵和周伯东的头发、耳朵有过轻微地触碰。在那一瞬间,贝丝的身心和情感为之怦然一动,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就像要从每个汗毛孔喷出去。贝丝躺在大西洋的沙滩上哀悼她的爱情时,曾经一次次回忆这个细节,确定她少女的初恋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的。

周伯东掰下一只野鸡腿递给贝丝。贝丝颤动着睫毛看了一阵,接过来用嘴轻轻衔住,双手掰下另一只野鸡腿递给周伯东。周伯东永远记得贝丝纤细的手指捏着鸡腿时还别致地跷起小手指,她啃咬的动作精心而细致,是竭尽全力去受用、体验美味和生怕一下子就吃完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在山溪边洗脸了。贝丝洗完脸就直起腰来看着周伯东噗噗地往脸上撩水。待到他也直起腰时,她便把手帕递过去。这时周伯东看见有一滴水珠还在贝丝的鼻尖上调皮地悠荡着,他感到自己被她波波颤颤的含情目光罩住了,于是揩脸的动作就有些不自然。周伯东不理解贝丝的眼睛为什么会那么蓝?怎么会那么蓝?那简直是一片海水、一片蓝天、一缕飘浮变幻的炊烟。揩完脸,贝丝在接回手帕的时候曾有意就此拉住周伯东的手,然而周伯东似乎很木讷,没能感知和接受这种信息,也便没有及时响应与配合。

细雨依旧迷蒙。

世界也继续被洗涤、被滋润着。

雾的雨温存着洁白的梨花,也温存着那个叫约翰·贝丝的美国女孩和那个叫周伯东的中国男孩。他们走在雾中、走在雨中、走在梨花丛中、走在情窦初开的季节。贝丝不小心滑了一跤。在周伯东将她拉起来的时候,贝丝再次产生就此拉住周伯东的意念,可是那个大男孩的手轻而易举地抽走了,并没有相握的意思。仅仅中国的男孩粗心呢?还是世界上所有的男孩都这么粗心?

朦胧与不朦胧的初恋,使两个少年神志有些恍惚;或许是因为迷蒙山雨本来就难让两个城市少年辨明方向,他们走了很久才发现迷了路。

我们这是在哪儿呀?贝丝首先发现不对头,她说,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呢?

周伯东如梦初醒。他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这三百六十度全是陌生的山野。

不能再胡乱走了,应该冷静地辨别一下。

他们便在一株粗大的梨树下坐下来。坐着坐着贝丝忽然笑起来。周伯东很以为怪:“怎么还笑?”

贝丝还是笑:“找不着村子我们就回山洞住下吧,像原始人那样……”

在周伯东以后几十年的绘画生涯里,一直受到来自绘画以外的力量的打击。他常常心灰意冷,甚至厌世。每到那时,他就会想起贝丝当年说的这句话。如果他真的和她生活在那个老山、老峪的山洞子里,永世不和外界接触,那一定是神仙的日子。

问题是,现在只怕连回山洞的路也找不到了,周伯东这么想着却没有说。他心里已经有些紧张。如果天黑前回不到住处,老师和同学们都会着急的。可他们不但判断不出自己所处的方位,就连当时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这真是糟透了!

可贝丝却一点儿不着急,她说:“迷路很好玩。不是吗?”说完还笑。

这让周伯东切切实实领教了贝丝的浪漫和任性。

就在这时贝丝突然叫了一声:“快看!”

一只狐狸就蹲在他们附近。

两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只狐狸也站了起来,并且来回走动了几步,这一走动才看出它的后腿有点瘸。

“是它!”贝丝惊呼起来,“就是它!”

那只狐狸一瘸一拐地走了。周伯东和贝丝呆呆地望着它的背影,多少有点怅然若失。忽然,那狐狸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他们,不走了。

贝丝心中纳闷儿,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周伯东也跟上了贝丝。

狐狸便又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回头望着他们。周伯东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拉着贝丝又向前走了几步,狐狸便又转身向前走去。他俩相互看看,疑疑惑惑地跟着狐狸继续往前走。不久,就辨认出来路的标识物。又不久,便找到了来时走过的路……

对于那次狐狸领路,人们众说纷纭。梨花峪人一致说那是狐狸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而英俊的孟老师说,因为狐狸总是进村偷东西吃,走熟了路,无意中救了他们两个。

第二天夜晚,党支部书记在村前的大柳树下,高举火把,请满身是伤的根喝下那碗酒后,英俊的孟老师让贝丝唱一首歌,代表全体师生表示对根和贫下中农的感谢。贝丝就一面弹着吉他,一面唱了一首《牧童》:

朝霞里牧童在吹小笛,

露珠儿撒满了青草地。

我跟着朝霞一块儿起床,

赶着那小牛儿上牧场。

我解开了自己的小黄牛,

把清水儿给牛儿喝个足。

赶出了牲口坐在小溪边,

我给你唱一支快乐的歌。

中午的太阳啊烤得慌,

你为我把歌儿唱一唱。

明朗的晚上我们来相会,

并排儿坐在那篱笆旁。

…………

唱完,山民们喊不行不行还要还要!贝丝就又唱了首《小白船》:

蓝蓝的天空白云里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

唱完,大伙还是不让,贝丝则慌忙地抱着吉他跑了。有混杂着老红烟味的粗犷笑声在她转身之际轰然升起,她便赶快藏到了周伯东身后。那笑声从他和她的头顶掠过,挂在梨花峪上空做了永恒的纪念。

从第二天起,周伯东一到饿得难忍的时候,贝丝就能塞给他一点好吃的,表情羞涩而神秘。周伯东猜想准是根嫂特殊关照她的。不仅仅是根嫂,还有她并不熟识的山民,他们总是塞给她一些可以充饥的食物。

也就是从那天起,在他们写生的时候,会偶然发现那只狐狸带着它的四个孩子就蹲坐在附近。它一面用舌头舔噬着后腿的伤处,一面望着他们。贝丝就总是在村里收集野猪骨头带到山上扔给狐狸们吃。

狐狸妈妈并不吃,它把骨头全叼给它的孩子们。

那次他们在梨花峪呆了一周,回来时依然是坐了老牛车,山民们默默地站在村头目送着他们远去。

那天依然下着如雾的细雨。

老牛车走出很远,村民们还在望着。许多同学都含着泪,包括贝丝和周伯东。老牛车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地走在细雨中,走在挤满梨花的山道上。当他们走出村子不久,贝丝突然拉住周伯东的手大叫起来:“呀——!你看!”周伯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山岗上坐着狐狸一家。他和她不约而同跳下车,和狐狸的一家对望着。狐狸妈妈领着它的四个孩子,又向前走近些,再坐下来望着他们。

贝丝的眼圈儿便红了。

当他俩又重新坐到车上离去时,狐狸妈妈一瘸一拐地带着它的四个孩子跟出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