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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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那是个让人羞涩的夜晚,连月亮都半遮半掩。她和他牵着手从素描教室出来。月儿把他俩蓝蓝的影子平涂在林荫道上,最后融进丁香树蓝色的怀抱……

丁香树证明了那个誓言过于年轻、过于幼稚,也有些不负责任。一个美丽的誓言,毁掉了一个美丽的人、美丽的爱,也毁掉了她美丽的人生。黑格尔说,悲剧就是是与是的对立,善与善的矛盾。

谁都无奈。

贝丝正在丁香树下追忆往事,忽然有一种轰隆隆的噪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也扰乱了贝丝的思绪。

贝丝忽然想去梨花峪。那里不仅宁静,还有可以追忆的往事。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就非常强烈。贝丝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她想起临来时父亲曾说,如果她需要车时,可以和当地领事馆联系。现在她正需要一辆车,她要自己开车到梨花峪去。于是她拿出手机按父亲给她的号码给领事馆打了电话。原来父亲真的委托领事馆的人给她准备了一辆车,而且十几分钟后就把车送到了校门前。

那种噪声越来越大,原来是一辆重型拖拉机正在拉毛泽东的塑像。钢丝绳一头系在塑像的腰部,一头系在拖拉机上,链轨把土搅起很高很高……

周伯均问了一句“画在哪儿?”之后,悔之不及,竟出了一头汗。然而,居美却说就带在她身上,周伯均既如释重负,又半信半疑。

原来,居美是把画心取下来,用塑料带封好后,缝在内衣里的。生宣纸既薄又软,叠起来体积很小,携带自然也很便当,所以一直带在她身上,只是现在当着大哥的面不方便拿。这一手是杰克·朗那些人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没想到的。

居美叫大哥稍等,回到睡觉的房间时姜可音刚好从外面找她回来。居美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便从内衣里取出画心,又和姜可音一起叫醒周伯雨。周伯雨懵懵懂懂起来跟着来到大哥的客厅。

居美把画铺展开来。几个人还从来没见过周氏家族鼻祖的真迹,所以都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声。

这的确是一幅风格独特的大写意山水画。白红相互映衬,白的是雪,又是雾,红的乍看是血,再看是枫叶,再看又是血。整幅画笔墨洗炼、气势磅礴,极其抽象,又极其浪漫,一看就知非大手笔不能为之。落款是:

甲申为王子百日而作苦山

另外印有苦山大师迎首章、落款章和内府收藏章及肃王戴颉章。

大家都屏着气、哈着腰、背着手,生怕用手碰了画,就这样默默地看了许久、许久。

周伯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画心,他从未见过爷爷的真迹,这回亲睹老人家的作品,不禁看痴了。

姜可音说:“表姐,这画怎么没有装裱?”

一句话提醒了居美,于是她去拎那提包。这时周伯均已经趁居美回姜可音那边取画的机会,又把画轴放回她的皮箱。居美打开皮箱,拿出画轴铺开,再把画心按原样放好。

在这些过程中,周伯雨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画面。

大家又看了一阵,姜可音问:

“表姐,这画是怎么到您手的?”

居美就把从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买画的过程说了一下。

周伯均问:“花了多少钱?”

居美说:“三百四十万美元。”

大家一听都瞠目结舌,后来周伯均兴奋地说:“好!这证明了爷爷的作品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地位和价值!”

姜可音问:“表姐,这么多的钱您承受得了吗?”

一句话差点把居美的眼泪问出来:“是啊,按照我的经济实力是买不起的。为此我拿出了全部积蓄,又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了母亲临终的遗愿,让八国联军抢去的画回到外公家中。从现在起,这幅画就是属于我们周氏家族共有的遗产了,希望能世世代代传下去。”

居美一字未提所遇到的种种风险。

周伯均说:“既然居美倾家荡产把爷爷的画买回家来,这件事就必须请毕沅和二叔两位老人出面接收。我看这样吧,居美回来后还没见到毕沅和二叔,现在天已大亮,估计毕沅已经起来了,我们就陪着居美一起去拜望一下。”

于是,居美卷起画和大家一同走出门来。

临出门时,姜可音发现周伯雨还怔怔地立在那里,便又走了回去,问:“伯雨,你怎么了?”

周伯雨讷讷地说:“血……红的血、热的血、烈火一般的血!江山是血染成,艺术品也是血染成……”这样说着,他嘟嘟哝哝地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居美走到毕沅窗前时,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她又想起那张惨白发青的脸。

大家在门口立住了,周伯均示意要姜可音说话,姜可音就对着门说:

“姨妈,姑姑家的居美从美国回来看您来了。”屋里没有回音,大家又等了一会儿。毕沅的佣人杨嫂开门迎出来,小声说:“里面正在做早课。”周伯均先跨进了门,大伙也就跟了进去。一进门,居美就感到屋里飘浮着一层烟雾,同时嗅到一股香火的味道,这使她产生了走进庙堂的感觉。心想,原来这位舅妈是信佛的。四下一看,就看见了供奉着的观音。又见佛堂两侧各悬挂一帧条幅,合成一副对联。上联是:法事经事心中事。下联为:红尘黄尘窗外尘。横批:佛心不染。观音菩萨像两侧分别挂着两幅中堂式画轴。左面是周氏家谱,右面是毕氏家谱。这就让居美闹不明白供奉的到底是佛呢,还是祖宗?是周氏祖宗,还是毕氏祖宗?此时,毕沅双手合十低头跪在佛堂前,样子极其虔诚。居美想,这就难怪刚才没有答话了。她想仔细看看这位小舅妈,可是她头低得很深,看不清。不过从她露在外面的脖子看,她很白,而且白得出奇。毕沅不起来,大家也就不敢坐,就这么立着。这期间居美环视了一下房间。她看到处处出奇的整洁,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毕沅终于做完了早课,起来就坐在一把旧式的檀香椅上,她没看任何人,只用平和的目光看着居美。

居美几乎是大吃一惊: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使她早已准备好了的“大舅妈”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再仔细看时,不仅仅是年轻和漂亮,更有一种夺人的端庄和文静——那张惨白发青的脸哪儿去了?难道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吗?她这样想着再次观察眼前这位舅妈时,终于断定就是这张脸。这张脸的确是缺少血色和阳光的,就像压在石头下面缺少光合作用的一片嫩叶。

这时,周伯均也在注视着毕沅的脸。他是带着隐约的微笑注视这张脸的,不过他的微笑只是隐约地体现在嘴角上,是装饰性的。实际上他想哭,至少,他的心在暗暗流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细读这张脸了。

他的第一感觉是没了春、没了夏、没了秋,只剩一片沉寂的冬。第二感觉是这张脸后面的心已经死了,一切生机和希望都已从这张脸上消失,只剩下一片木然和淡漠。

这样,周伯均就感到自己的心已不止是在流泪,更是在滴血。

毕沅看了居美一会儿后,淡漠的脸上渐渐有了冰雪消融的感觉,接着,就辐射出一股魅力。

居美断定,这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她感到毕沅那目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投射到自己脸上的。这说明她和她之间的心理距离。后来那目光渐渐地移近了,目光的温度也在上升,使居美感到脸上暖融融的,仿佛从冬日走进了春天。

毕沅继续静静地看着居美,嘴角泛起浅浅的微笑:“我很高兴你这么漂亮。”

居美怎么也没想到比她还小一岁的毕沅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种突兀使她一时之间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早就知道海外有亲人,今天总算见到了。手里拿的是什么?”

“外公的画。”

“什么画?”

“《雪血江山图》。”

可以看出毕沅蓦地一惊,转而又平静下来变得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居美正要把画打开,毕沅摇摇手,不想看。居美不解地看看大哥。周伯均说:

“这是居美从美国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花了三百四十万美元买回来的——三百四十万美元……”

这次毕沅真的吃惊了,甚至,可以觉察出她的全身情不自禁颤抖起来。接着,她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嘴里好像在默念着什么——应该是“阿弥陀佛”吧。好一阵后才睁开眼睛,这时,可以看出那双幽幽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这使居美非常吃惊,大家也都不解。毕沅轻轻地拂了拂头发,然后伸手拿过那幅画展开看了看,说:

“画的确是我们毕家裱的,至于画心儿,请你二舅看看吧。你们跟我来。”

大家跟着毕沅向周月舟的房间走去。

居美边走边犯思量,她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大家来到周月舟的门前立住。居美看到这两间房子都用窗帘遮着,已很陈旧的窗帘上挂满尘土。

毕沅对着房门说:“月舟,你给看看这幅画是不是老爷子的真迹?”

里面没有声音。居美想起昨天姜可音带她来见二舅时也是这样。

毕沅又说:“月舟!这是你外甥女居美从美国克里斯蒂拍卖行花三百四十万美元买来的!你看看!”

这次从门洞里伸出一只手,枯槁,没有血色。居美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这不像是一只活人的手,而像是木乃伊的手。当她把画放到这只手里时,终于控制不住又连连打了几个寒颤,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和画在门洞里消失了。

几分钟后那幅画又从门洞里递了出来。

居美看看毕沅。

毕沅接过画和一张字条。她一面看那字条,一面把画还给居美,看完后又把字条也递给居美。

字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很有章法,但内容却让人大吃一惊:

裱工是毕家手艺,画是赝品。

居美颤抖着手又看了一遍。字条上的话告诉她:她的全部家产和一腔热诚换来的乃是一幅假画!这样的事实让她实在难以接受,只觉脑袋轰的一声,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那天,居美、周伯均和姜可音上车离开机场后,杰克·朗马上叫过一辆出租车尾随在他们后面,一直跟踪到墨园前。

朗在墨园周围转了很久,最后选择了一个能够俯瞰墨园的宾馆住下来。他当时认为,住在这样的宾馆里,只要举起自己那架高倍望远镜,墨园里的一切秘密都可以一目了然了。

现在,他要开始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侦察。

可无论他怎样调整望远镜的角度和焦距,观察目标还是捕捉不到。他当然明白,这不应该怪望远镜,只应该怪那些该死的树!它们几乎把墨园全挤满了!据说墨园里的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可树木反倒茂盛得莽莽苍苍。他还恨该死的雨!这雨丝细则细,却太密了。细而密的雨丝在宾馆到墨园的空间里排列成乳白色的水雾专门和他的视线过不去。他恨不得念上一段咒语,念出一股妖风把墨园里的树叶都荡光、把雨丝都扯断。

他等待了许久才看见两个女子和一个男人从前院宅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子好像拿着一幅轴画,另一个女子给她打着伞。看样子不是怕人被雨浇着,而是怕湿了画。

拿轴画的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居美。这时朗的眼前又叠现出居美漂亮、端庄、高雅的面孔。朗觉得他每时每刻都不能忘掉这位东方女子。不仅忘不掉她手中的那幅《雪血江山图》,更忘不掉她淡雅的笑容。他很想到墨园去拜访她,下飞机的时候他已经说了要去拜访她和墨园,她和她的亲戚也说了欢迎,可是朗总觉得面对居美勇气就疲软,总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同时,不知为什么,他总隐约感到墨园四周有一圈儿光环,使他望而生畏。于是,他虽然想见居美,也想进墨园,可在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之前,就只能借助望远镜帮忙。

然而,这一切都被细雨和树木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