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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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就生理年龄来讲,毕沅还比居美小一岁,可就心理年龄来讲,毕沅要比居美大十几岁。今天她主动邀请居美到她的文物收藏室看了看。毕沅说,这个屋子是不准别人进的,包括家人。但她又说,居美,你可以从这里挑选一件你最喜欢的文物带走。无论哪一件,也不用考虑值多少钱。

居美猜想这就是外公当年不惜重金收集的珍藏,也明白她所以受此殊荣,是毕沅代表的周氏家族对自己的安慰和回报。

居美在感动之余开始对毕沅有了些好感,可依然觉得这位小舅妈挺神秘。她很想了解她,想和她说点什么,可这个小舅妈几乎从不说话,只是在护理她时极其细致入微。她是个细腻、温柔、安静且有洁癖的女人,也是个神秘的女人。

居美有一种感觉,她觉得毕沅在看到《雪血江山图》的第一眼时就已认定那是一幅假画。只是她不肯亲口说出来,而是要借助二舅的口,或者说让二舅再证实一下她的看法。居美这样想着,也就感到这位小舅妈虽然比自己还小一岁,可是城府之深,胜过老年人。居美越往深想越觉得她神秘。

周伯东来见表姐居美的时候,已经是晚饭之后了。

这段时间,周伯东按照大哥的意思修整了自己的仪表。在剪头和洗澡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象表姐的模样。同时也在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表姐见面,才能安慰或者缓解表姐的痛苦。居美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一片彩云,或者是一弯彩虹,美丽、遥远而模糊。小时候他经常看到别人的姐姐是怎样温柔而细腻地对待弟弟。长大些后,又总是听同学说起自己的姐姐如何体贴、关心自己,他就羡慕那些有姐姐的人,就想起住在美国的居美表姐。他知道表姐与姐姐有区别,但居美表姐的童年是在墨园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所以在没有姐姐的情况下,表姐也就等于是姐姐,他就一直将居美当成姐姐,并且希望她绝顶美丽,又绝对的温柔、细腻。可是那个时代,他不敢向别人提起生活在敌对国的表姐,只能暗暗在心里想。当然想也只能想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某些故事,其余都是猜想和想象。有一次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在一片废墟里捉迷藏。他蒙着眼睛,扎撒着两只手,踩着废墟的碎砖乱瓦往前摸索。后来他终于把居美逮住了,可是拉下蒙眼儿一看,却是个丑八怪。他吓得尖叫了一声,就醒了。

洗过澡、理过发的周伯东,又恢复了一身书卷气。

居美躺在床上。

毕沅在看书。

见周伯东进来,居美赶紧起身微笑着问:“你是伯东吧?”说着,就下了地。

姐弟俩相互看了一阵。

居美突然扑哧一笑说:“难怪让人那么为你倾心,二弟果然风度翩翩,再加上才气,就更让人豁出一生去爱你了。”

周伯东笑笑说:“从小就听说表姐漂亮,今天一见,果然漂亮得让人吃惊。谢谢表姐这么漂亮,从此我不会再做噩梦了。”

居美笑了:“有这么严重?”

周伯东绷起脸说:“孔老夫子说,女人如果不漂亮,就是对男人的伤害。”

居美还是笑,说:“孔子没说过这话。”

周伯东说:“那就是希特勒说的。”

居美更是笑:“我虽然还没到皮老肉松的程度,可也算‘徐娘半老’了。有时,我倒是觉得时间才真的能伤害人呢。”

周伯东说:“但它却伤害不了人的内在气质。看到表姐,使我想起英国的贵族女子,表姐的确有那种气质和风韵。表姐坐吧,请原谅我今天才来见您。”

居美坐了,问:“听可音说你下乡写生去了?要知道在哪儿,我会去看你的。去哪儿了?很远吗?”

周伯东想,可音说我下乡写生去了?是吗?我是写生去了吗?

居美见他没有回答便又问:“经常下去写生吗?”

周伯东这才茫然地答了一声:“哦……是。一年至少要下去一两次的。表姐住得可习惯?”

“住在出生地,心里很踏实。”居美没有完全说心里话,其实她觉得有些不适应。

这时周伯东才有了机会去看毕沅。在周伯东进来之前她在看书,周伯东进屋后她还是在看书,是《周易》。周伯东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古人所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的诗句。在周伯东的心里,毕沅不仅带着神秘的色彩,甚至深不可测。周伯东每每想到她的时候,眼前就模模糊糊地出现类似观世音菩萨盘腿坐在墨园上空的图像。这很奇怪。

周伯东叫了一声“姨妈”。

毕沅没动,却说:“半年没见面,你又忘了,别叫我姨妈,叫毕沅。”

周伯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见面多一些就能记住了。”

毕沅说:“我又不是不叫你们来。”

周伯东叹了口气说:“是啊……”

周伯东对毕沅一直抱有崇敬、畏惧、陌生、怜悯和一种特殊的爱。其实,墨园里的人除了大嫂之外,都是这样。大家都爱她、尊重她,可又不敢接近她。仿佛她有一种排斥力,于是大家只好拉开距离去遥视她,或者是猜度她。这些感情和这些关系,是由于墨园的历史和周氏家族的苦难沉积而成的。

居美对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感到奇怪,但也没插嘴。

周伯东说:“表姐,大哥说您带回一幅画?我想看看。”

居美拿出画来,周伯东展开看了好久,又拿出一个放大镜仔细地观瞧。

在他看画的时候,居美一直盯着他。贝丝回国到出走前的五年中,居美经常陪着贝丝,听贝丝讲述她的爱、她的痛苦、她的思念,讲述她和周伯东的往事。居美是借助贝丝的讲述来想象二弟的。居美当初离开墨园的时候,大家都还小,彼此之间并没有更多的记忆。应该说眼下的周伯东要比她以往想象的二弟好得多。

她喜欢他。

她觉得这个二弟是值得贝丝酷爱的人。居美这么自忖着,就又想起了要给劳伦打个电话,问问贝丝到底怎么回事。上回劳伦好像说贝丝也来到了中国。

周伯东看画的时候,毕沅依然在看《周易》,旁若无人。

“表姐,”周伯东不想直接说这幅画,“您的身体怎么样?”

“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我想是精神作用,或许还有水土问题。二弟,你是美术学院的副教授,对外公的作品也有系统的研究,我很想知道你对这幅画的看法。”

“关于这幅画的情况大哥都和我说了,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心情。”

“怎么想就怎么说嘛。”

“表姐,我实在也是没有想好。”

“你先说说现在的看法!”

“判断一幅画的真假主要看画的本身,但对这幅画,我下不了结论。从画的构思和立意上看肯定是爷爷的。雪血江山,表面上是说霜山如雪、霜叶如血,实际上是江山如血。这江山如血可以理解为江山是靠流血得来的,好像就是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实质是影射江山都是靠杀人得来的。这正是爷爷当时的思想,也发泄出爷爷对肃王锯掉他双足的怨恨,所以说这画的构思是属于爷爷的。从画法上看,这幅画又极其抽象,这也正是爷爷晚年的风格。在这方面,爷爷可以和西方的抽象派、印象派、野兽派、点彩派的大师们相提并论。但就这幅画的技巧和功力看,似乎缺少一种内力,或者说是气韵的内在贯通。用现在气功学家的观点看,他们认为真正的艺术家,尤其是进入高层次的诗人、画家、书法家、音乐家在创作灵感来临的时候,都已进入一种气功态,所以中国画家一再强调‘气’。但是,临摹或仿造别人的东西,不管怎样的高手也难免照猫画虎之拙,就必然缺少‘气’,缺少内力和底韵。这样,我就倾向二叔的结论:这是幅赝品,当然这还不是定论。”

周伯东说到这里看了看毕沅,毕沅还是在看她的书,很难判断她是在听,还是没听。周伯东又看看居美。

居美给了他一点点微笑:“说下去,我挺得住。”

周伯东苦笑了一下说:“无论面对三百四十万美元,还是面对从佛罗里达州远道归来的表姐,还是面对我们共同的老祖宗,我这样判断这幅画都是残酷的。现在我只能希望这种残酷能导致一个奇迹的发生,这也是我一定要把这幅画作为新课题研究到底的原因。我们暂且认定这是一幅假画。那么即便是幅假画,它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因为作这幅画的人,功夫很深,只是画外功夫不能和爷爷相比而已。

“既然我们假设这是一幅假画,那么就有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这幅画是摹?是造?还是仿呢?我想首先否定摹。摹是要把原画铺在下面照原样描出轮廓和线条的,然后再勾画、上色等等。这不是工笔画,也不是界画,是一幅写意山水,而且非常抽象,靠透写和描摹是无法获得预期效果的,所以不属于摹。那么是不是造呢?就是说爷爷根本没作过这幅画,是有人依照爷爷的风格凭空伪造的,然后又伪造了爷爷的印章等等,这也不大可能。因为他可以伪造假画,却伪造不出爷爷的思想,‘雪血江山’是爷爷特有的经历所导致的特有思想,所以,这幅画只能是仿,是造假者仿照爷爷的原作画的。

“这就是说,这幅画肯定有原画。爷爷确实曾经画过一幅《雪血江山图》。

“第二个问题是谁知道这幅画?从哪里能找到这幅画?一是我们家族应该知道,可是没发现有关这幅画的记载。另外可能知道的是裱这幅画的人。听说二叔、姨——不能叫姨妈,就叫毕沅吧,都认为这幅画是毕家的裱工。大哥也认为是毕家的裱工。那我们就假设是毕家裱的这幅画,那么,毕家就有可能知道这幅画的来历。所以,我们只要从毕家入手去查找,就应该会有所发现的。”

居美说:“据妈妈讲,外公作画的颜料、墨都是他自己研制的,和别人的不一样,如果能从这方面得到证实也许就更确切了。”

周伯东说:“我也听说爷爷是有秘方的,可是失传了。”

居美说:“我妈说外公是传给了大舅的。大舅也应该往下传,按理,应该传给大哥。”

周伯东听了这句话颇有些吃惊。难道大哥会私吞秘方吗?居美初来乍到可是没什么倾向,也没什么忌讳的。这件事他过去从来没这么想过。现在也不能这么想,于是随口说:

“大哥说过没传他。老三对此很认真,一直在摸索试验,搞得人都有点着魔了,也进展不大。”

说这话时居美和周伯东都把目光移向毕沅,而毕沅始终埋头读书,似乎根本没听他们的谈话。

居美说:“二弟,不管这幅画是真是假,我们一定要把它弄个明白。你说是吗?”

周伯东说:“我们各自努力吧。我先查找一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