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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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鹤鸣春宾馆的前厅很气派。外面看去虽是中国风格的重檐歇山顶仿古建筑,里边却是欧洲古典哥特式的豪华装修。这种中西合璧的浪漫设计,体现了现代建筑设计大师们的创造精神,也体现出人民中国八十年代中期的新潮流。

周伯东不懂建筑,但他喜欢这种中西合璧的风格。在他看来,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该融合的就得融合。所以,从一进门起,他就转来转去欣赏着这座四星级宾馆的装修艺术,似乎全然忘记了来这里的使命。

戴少人和周伯均,则只顾坐在沙发上抽烟。烟雾重重,心事重重。

周伯东转悠累了,便坐下来,轻松地摇着扇子,又把目光集中在服务总台一位小姐的发型上。那位小姐的发型盘得有些怪异,因为怪异也就有了吸引力。周伯东看着看着就联想到马王堆出土的干尸,继而,又想起从干尸头发里发现的虱子。那位小姐发现周伯东总是盯着她看,竟忍俊不禁给了周伯东一个笑。

周伯东不由一怔。

这时,周伯均看看手表,拍拍周伯东的膝盖,把头倾过来说:“伯东,至少不要得罪他。”看看二弟没反应,又拍拍他的膝盖,“一定不要得罪他。”

周伯东怔怔地说:“你看那位小姐的发型,她让我从美中找到了丑。”

戴少人小声问周伯均:“他说什么?”

周伯均叹息说:“他是在说另一件事——看他这漫不经心的样子真叫人担心。”

周伯均忧心忡忡。昨天晚上他说服了居美,居美又帮他说服了周伯东,好歹是答应了。姜可音不在家,她把二弟的衣服拿去又是干洗,又是熨。早上一看,果然是潇洒才子的风采。周伯均不由大喜。没想到刚来宾馆坐一会儿,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头儿又上来了。这股劲头儿一上来,就会在做这件事的同时想着另一件事,把两件事混在一起,叫你莫名其妙,叫你感到“短路”和“混线”。今天他要是和老三来这一手,那可就糟了。

漂亮的女秘书出来了。她一眼就判断出谁是她要找的人,于是脸上便有了盈盈的笑:“有请周伯东先生……”

周伯东还怔怔地琢磨美中怎么会有丑。

秘书小姐再次说:“有请周伯东先生。”

这时戴少人和周伯均早已站起身,见秘书小姐已经说了两次周伯东还没有反应,周伯均情急之下,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说:“伯东,小姐请你!”

这时周伯东才微微一愣,站起来哗的一声抖开扇子,跟着秘书小姐走了。

戴少人和周伯均重新坐在沙发上,心里都不是滋味。

周伯均心里不是滋味主要在于同是苦山大师的第三代传人,他又是老大,又是画院院长、美协主席,却不如二弟。以他之意,别说是这位来头甚大的老三,就是老八、活王八、狗杂种,只要他能左右周氏家族的利益,叫他周伯均做什么都行。可是这个老三偏偏点了狂傲不羁的二弟,这就让他无能为力了。周伯均担心二弟十有八九要得罪老三,从而招致厄运。而他们这个家族早已饱经风霜、遍体鳞伤,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

戴少人心里不是滋味主要是感到自己没有一手真本事,倒使一名副市长成了一名美院副教授的陪衬。

不过他毕竟是替老三办成了一件事,这使他多少有点欣慰。因为他不像周伯均那样了解周伯东,所以,也没有那么多的担心。

老三今天穿了一身黑西服,黑皮鞋,系了黑领带。他在秘书小姐扶住弹簧门,做出请的姿势时,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就见一位穿着白西服套装、白皮鞋、系着鲜红领带的中年男子,摇着一把大折扇走了进来。老三发现他的步态和动作是那么从容、潇洒,没有一点拘泥,没有一点做作,就好像是走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并不怎么在意。

想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周伯东了,不愧为名人的后代。

老三被周伯东的风度和气质征服了。他听说过这个周伯东和一个美国姑娘的恋爱故事。他想象着这个周伯东和一个美国姑娘并肩走来会是什么样子。在他这么想象的时候,却看见女秘书和他并肩走来。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漂亮的女秘书和这位风流倜傥的才子相当匹配。他也看出了她走在他身边时,那盈盈笑意所流露出来的心底涟漪。他的女秘书跟了他后,从来就没有笑过,她的脸上永远保持不卑不亢的中性美丽。所以,在这瞬间,他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突然向下沉落,再沉落。后来他想起一个真理:主宰当今世界的不他妈就是钱和权吗?他老三没文化、没才气、没修养,啥也没有,偏偏钱和权这两样东西过剩。风度、气质,还有他妈的才气算个簈?!今天不就是玩玩他的才气吗?这么一想,他觉得脚下的地面又升了起来。于是,他开始领略周伯东的傲气。是的,他太骄傲了。他的傲骨、傲气如凉丝丝的冷风向他迎面袭来。老三惊诧地看见周伯东完全无视走在他身边的女秘书。她给他扶住弹簧门的时候,他不看她。她陪在他身边一路走来的时候,他也不看她。非但不看,简直就像旁边并不存在这么个人似的。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是他也不看他,不看他这位阎王老子也怕三分的老三。他的视线穿过老三的头顶在遥视着别的什么。

漂亮的不放在眼里,有钱有权的也不放在眼里。有种,是个男人!够得上苦山大师的后代!

奶奶的,老三真的折服了。他所以折服还因为他实在也是爱画。一见到,甚至一听到好画心就发痒,就非得弄到手不可,不然心里就不踏实。爱画当然就得崇拜画家,这是必然的,没办法的事。

老三准备抬举抬举这个中年人。

周伯东把四周的环境看了一下。他的第一印象是富丽堂皇;第二印象是奢侈铺张;第三印象是琴音委靡。

后来他就坐到沙发上了。他的前面放着许多水果、饮料和洋酒。那位秘书小姐给他倒了一杯饮料,同时还斟了一杯酒。周伯东便用三个手指提起那个高脚杯,把那琥珀色的洋酒啜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细细品了品,觉得实在是好酒,不但口感极好,而且回味无穷。这时他才注意到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个人,他不是注意到他的脸,而是注意到他的一身黑颜色很有分量,比任何颜色都更有魅力。

老三感到周伯东傲气袭人,便也没和他握手,也没有相互介绍和寒暄什么的。这是戴少人事先说明的,周伯东这个人不喜欢客套。现在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便说:

“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三生有幸。”说完,老三自己先吃了一惊,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辞令呢?也文绉绉的!

周伯东问:“只是当面作画吗?”

老三说:“对。没有别的要求,能够请到周教授当面作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周伯东说:“这也不难。一白、一黑,倒像是对弈。”

老三莫名其妙,便小声问秘书:“什么意思?”

秘书耳语说:“是说你们俩一个着黑,一个穿白,像下围棋一样。”

老三听了哈哈大笑:“幽默!幽默!真是黑白两道。”

这时,周伯东开始注意那个室内游泳池,水清清,水蓝蓝,涟漪初歇,平如镜面,心里便有了少许诗意。再看时,又感悟到那一池清水其实不清,都是民脂民膏。于是,那少许诗意顿时化作一团厌恶。

老三见周伯东对着泳池出神,便说:

“这里应有尽有。周教授若能把在这儿的所见所想画出来,那是最好的了。”

周伯东说:“只怕我们的感受不同。水实际是汗,汗实际是血——好,我就画在这里的所见所想。”

老三两头听明白了,中间没听明白。

周伯东不再看那游泳池,他转而去看假山。游泳池边是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山石上泻着瀑布,旁边有毛竹依衬。那假山明显突出着“假”字,周伯东看见那瀑布实际上是砌在水泥里的自来水笼头喷出的水。

他又扭头看那汉白玉雕成的亚当和夏娃。这一对男女是被钱,还是被权从上帝那儿诱惑、欺骗、押解、囚禁到这里的呢?

之后,周伯东所以能够注意到那两个保镖,是因为他注意到了那位弹钢琴的女士,而那两个保镖让他联想到秦琼和尉迟敬德,可细想又联系不上。

他便把视线转向那位弹钢琴的女士。

那是一架很不错的卧式钢琴。看不见弹奏者的脸,但能看出是一位女士。这位女士留着齐腮短发,因为弹奏时总是垂着头,脸自然就被下垂的秀发遮了,那种模样会让你怀疑她是睡着了。但那位女士的头有时也会向上仰抬一下,这时她的头发也会随之扇动,像翩跹的小鸟翅膀。周伯东忽然感到她弹出的音符也是长了翅膀的小鸟,这些小鸟被金钱指使着飞翔,只是飞得有气无力,好像是一群病鸟,这些病鸟在室内飞来撞去,不断地摔落到地面上。

周伯东突然有了画题。

他站了起来。老三也立刻站了起来。秘书小姐赶紧做出请的姿势,周伯东便跟着她来到画案前。

这大概是用几张桌子拼起来的巨大画案,上面铺有白色的画毡,笔墨纸砚俱全,画毡上铺着一整张六尺玉版生宣纸。

女秘书开始研墨。老三在周伯东后侧看着。

周伯东把六尺玉版生宣纸拿起来,用刀裁下一条,只有一尺宽,二尺半长,把其它大块纸丢在地上。女秘书拾起来看着老三,老三一摆头,女秘书便把纸丢到一边去了,然后看着周伯东。

周伯东把那张纸竖着铺展好,然后提起一枝最大的提斗,探了墨,迅疾地在那张小纸的下端五分之一处画了平行又不平行,直又不直的五条线。

老三吃惊,偏过头对女秘书小声说:“这是什么?”

女秘书说:“五条线。”

老三说:“废话。”

女秘书说:“很可能是五线谱。”

老三连连颔首赞许说:“吓!用最粗的笔画最细的线!”

周伯东给女秘书一个笑意,然后又在每条线上向下画了一条垂线,再次看着女秘书。

老三问:“这回是啥?”

女秘书说:“我猜是音符的把儿。音符像饭勺,这是勺子把儿。”

周伯东又给她一个笑意,然后在每个垂线的下端画了一只垂着翅膀的鸟,再看女秘书。

女秘书说:“勺子是鸟。”

老三笑了:“用最大的笔画了最小的鸟。”

周伯东抡起笔来,从那张纸的最上端向下写了硕大的“死鸟”两个字。这两个字整整占去了整个画面的五分之四。

老三和女秘书都怔住了。

周伯东收了笔,把那幅画团巴团巴握在手里,拿起扇子说:“先生只要我当面作画,我已经在你面前献过丑了。告辞。”说罢飘然而去。

戴少人和周伯均见周伯东出来,急问:“完了?”

周伯东一笑:“完了。”

周伯均问:“这么快?画了什么?”

周伯东把团在手里的纸拿给周伯均看,周伯均展开一看:

“死鸟?你这不是戏弄……”

戴少人说:“这是草稿?”

周伯东说:“就画这一幅。”

戴少人问:“你没送他?”

周伯东说:“他只说要我当面作画,没说画完送他嘛。”

周伯均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摘下眼镜擦着。

戴少人也摘下眼镜擦着。

周伯东把那幅《死鸟》撕烂后丢到纸篓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