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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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姜可音对周伯均历来非常尊重,在这个家族里,可以说是周伯均主外,姜可音主内。家里的事情,大哥总是找她商量。所以姜可音一直认为周伯均是位很民主的长者,以至在单位或社会上听人议论他在画院搞武大郎开店,谁有才华就打击谁、压制谁,姜可音都不相信,认为统统都是恶意中伤。周伯均在家里也确是很有长兄风范,对弟弟、妹妹可谓关怀备至。大家对他自然也相当尊重。当然,周伯均也有掩饰不住的苦闷,其中的原因姜可音也猜得出几分,比如大哥和大嫂勉强维持的夫妻关系,还有小妈毕沅那张惨白的脸,以及傻侄儿号那历史悠久的号叫声……平时大哥吃完晚饭就睡,积蓄精力以便夜里起来作画,所以很少到他们的屋子来。今天却顶着雨,而且是蹙着眉头走进来的。

姜可音便赶紧打招呼:“大哥,今天怎么没睡?”边问边拿了毛巾替大哥掸肩上的雨水。

周伯均接过毛巾边掸边说:“下这样的小雨,正适合睡觉、喝酒、下棋、抚琴、作画,可我是一件也做不成,索性过来看看你们。”说着走到周伯东的画案前,面对周伯东的画看了少顷,不无感叹地说:“每次看伯东的画,都有才气袭人的感觉。不怪二弟的名气在国内、国外都在我这哥哥之上,在克里斯蒂拍卖行上的卖价也高出我一倍。看来我这辈子是望尘莫及了。”

“大哥,其实你的功底比我深厚。”周伯东好像已经从懊丧中走出来了,“只是你当官这些年,有很多才气都化成官气了。”

“奇谈怪论。”周伯均说,“才气和官气风马牛不相及,一个人的才气是与生俱来的。我不相信当了官才气就会泯灭,不当官才气就能像春笋似地日见长进。”

周伯东说:“不信你把画院院长辞了,用不了多久,才气就会从你的头顶往外冒,戴铁帽子、石头帽子、右派帽子都压不住。”周伯东说完就吃吃笑。

周伯均也笑了:“你呀,四十五岁的顽皮。”他想起这个二弟从小就孤傲而顽皮,真是秉性难移。与此同时,周伯均又总是感到自己的才气从小就不如二弟。

姜可音一面把刚沏好的咖啡递给大哥,一面笑着说:“大哥五十刚过,已经是美术界的泰斗了,还这么谦虚。就算是伯东有了一点成就,也是哥哥培养的。至于当官和才气,伯东说得是过了些。不过在其位就得谋其政,自然要有许多时间和精力被牵扯到绘画外的事务中去,这对大哥也的确是个损失。您喝咖啡。”

周伯均接过咖啡说:“可音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在这方面,你嫂子要是及你十分之一我也就念阿弥陀佛了。”说罢长叹一声。

姜可音不愿参与对嫂子的议论,一时无话,大家竟沉默下来。姜可音趁机把窗子推开,外面的雨声就肆无忌惮地弥漫进来。

周伯东便扭头看着窗外。

室内的灯光投射到窗外,使受光后的雨丝在幽暗的夜里显得极其明亮。

姜可音有点忌讳这样的小雨,沙沙的雨声容易弹响丈夫某根错乱的神经。

周伯均又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说:“关于画展的事,市里成立了筹委会,下设办公室。全名叫做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而且筹委会主任由少人来兼。”

姜可音有些吃惊:“少人?要一位副市长来兼?”

周伯东看着窗外,说:“戴少人当筹委会主任是硕鼠管粮仓。”

姜可音止住他说:“戴少人是大嫂的亲弟弟,虽算不上我们家族的人,可毕竟是近亲。他来主持这件事,不是挺合适嘛。”

周伯东说:“我不是说他不合适。他是主管文教的副市长,又是大哥的内弟,我能说不合适吗?我是说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是如鱼得水。我们家的画叫他要去多少了?今天说某某大员出国要用,明天说哪位要人为了争取国外财团投资用,结果被他要去的画却在文物市场上高价出售。大哥,我们发现有多少次了?”

姜可音觉得丈夫的话太锋芒毕露,会使大哥不快,于是说:“伯东,你也要体谅他的难处。人家都知道他是咱家的亲戚,要他出面和我们要画,他也是不好拒绝。至于把要去的画拿到黑市上炒卖,那也不是少人的事。画到人家手里了,他也无奈。”

周伯东说:“无奈就无奈在他的乌纱帽掌握在上边人的手里,使他不得不拍上边的马屁。可你戴少人要拍就用自己的本事去拍,不要勉强别人去拍。我鄙视他用我们的画去拍他人的马屁。人要有人格,无论高低贫富,人格不能不要。”

周伯均叹息一声说:“我对少人老是和我们家要画的事,也非常反感。这也是我和你大嫂矛盾加深的原因之一。我觉得他来当画展筹委会主任的背后,可能有点什么背景。而且,副主任是你们美术学院的阚若古和我。名字他排在前,我排在后。阚若古虽是书记兼院长,但在美协这边他只是副主席,名字从来在我这主席之后,可这次却颠倒过来了,要知道这毕竟是我们周氏家族的画展呐……”

周伯东从大哥的话里听出他对上边安排两个画展筹委会副主任不满,尤其对阚若古名字排在他的名字之前不满。在对待权力问题上,大哥历来是寸土必争的。对于这一点,周伯东始终不欣赏,可是他对阚若古更没好感。他对着窗外的夜雨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多有议论。他们说周南美术学院的兴盛时期已经一去不返了。阚若古这人画不好画就当官,当了官就专门整画得好的人。现在一开放搞活,老师们都不甘心在他手下受气,也不甘心再呆头呆脑地教学,就都溜到社会上挣钱去了。阚若古想借画展的机会搞些名堂,制造影响再创辉煌,如此而已。”

周伯均说:“所以他削尖了脑袋钻进我们家族画展的领导圈子。让这种人来领导我们家族的艺术成就展,实在叫人不舒服。”

周伯东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更多时间,便不再说什么。姜可音在参与他们兄弟之间的谈话时,历来是很谨慎的。她觉得从实际出发,周南美术学院的书记兼院长参加筹备领导工作是顺理成章的。可换个角度看,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挂一名上级领导是可以的,但由外姓人来领导就未必合适。何况阚若古这个人绘画造诣极浅,在美术界里的威信也极低,让他来领导周氏家族这些才高性傲的文化名人的确有点不妥,但姜可音只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

大家一时无话。

窗外小雨的沙沙声和房檐滴水的叮咚声,凌乱无序地交响着。

周伯均掐灭了烟头说:“关于画展的筹备工作,过两天可能要下个文件,规定这么几条:一是,要有三代人的代表作,尤其要有爷爷的真迹;二是,周氏家族的成员必须都要有作品——包括侨居海外的家族成员;三是,展览的地点在美术学院展览馆。伯东,现在我们的最大难题,是没有爷爷的画——居美回电话没有?”

“没有。”

“真得积极准备了。难得上边如此重视,许多报纸已经开始炒这次展览了,可我们还没有爷爷的作品……”

姜可音说:“是不是问问小妈?”

周伯均微微摇头:“这事我不好问。我知道她那儿有一些爸爸的画,可有没有爷爷的画,我吃不准。”

正说着大门口传来汽车马达熄火声。接着副市长戴少人打着雨伞走进来,见了屋里的人,赶紧搭讪:“嚯!我看这屋亮着灯,你们聊什么呢?”说着,放下雨伞和大家点头。

姜可音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周伯东见戴少人进来,随手拿起一本美国鲁道夫·阿恩海姆著的《视觉思维》看着,他对戴少人的到来一向反应冷淡,这使戴少人有些尴尬。周伯均知道二弟眼里没有权贵,此时也不便说他什么,他向戴少人点点头,见戴少人脸上虽依旧坚持着副市长级的微笑,但那微笑已被尴尬在嘴角上了,便急忙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缓和气氛说:“正谈论画展的事呢。”

戴少人接过烟,点燃,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笑意:“画展的事报到文化部去了,虽然还没有批复,估计会很重视,我专程来告诉你们一声。姐夫,这是提高你们家族知名度的好机会,我在这件事上也卖了很大力气,你们可一定要加紧准备。”

周伯均说:“是呀,这的确是我们家族的大好事,也多亏有你这么个副市长替我们努力。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明白市里为什么这样重视?”

戴少人没有回答,看来,他有难言之隐。

姜可音把一杯咖啡放在戴少人面前,戴少人点点头表示谢意。

在姜可音眼里,戴少人体态略显臃肿,穿着过于讲究,加上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那股官气,稍显俗气。尤其他戴的淡茶色水晶眼镜,只有装饰性,没有实际意义,让人感到多余。据说这是某企业家送给戴少人的。一共两副,戴少人自己戴一副,送给周伯均一副。

这样,周伯均也戴着同样的一副淡茶色水晶眼镜。可同样的眼镜戴在周伯均的脸上就很舒服,原因是周伯均的眼睛已经花了,而且花得越来越严重。对于一个画家来说,眼睛是至关重要的。于是戴少人的眼镜就正是雪中送炭,看上去和他的文化地位、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都很相宜。只不过周伯均无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总是面带微笑,说话也过于谦和。这就影响了他作为男人和著名艺术家的分量。

与戴少人和周伯均相比,周伯东明显地高出许多品位。这不仅仅是指相貌,更主要的是风度和气质。

在生活中,周伯东常常处在三种状态:

一种是不修边幅状态。这种时候,他头发蓬乱,胡子很长,衣服褶褶皱皱,污染着一片又一片油画色和国画色。在和姜可音结婚之前,他基本就是这样。结婚之后,姜可音渐渐地改变了他的这种状态。后来,他开始注意仪表。这种时候,他最爱穿一身白色西服、白皮鞋,系鲜红领带,很是风流倜傥,无论在哪儿都如鹤立鸡群。这使姜可音由衷感到自豪与光彩。第三种状态,就是他犯了痴呆症的时候,纯粹一个比木偶强不了多少的呆子。

现在,姜可音又想到“佼佼者易折”几个字。她借着给他送咖啡的机会,示意丈夫不要这样冷淡戴少人。可是周伯东正捧着书,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他虽然接过了茶杯,却没有看她。

周伯均见戴少人对自己的疑问不做正面回答,就又追问了一句:“对于我们家族画展的事,这次市里怎么这样重视呢?”

戴少人用长长的小指甲,在他梳得明亮的头发上钩了钩。然后又喝了一口咖啡,说:“这个嘛……上边有要通过画展招商和引进外资的意思。这方面的事情,你们最好不要多问。对于你们来说,头等大事就是一定要把画展搞好。”

周伯均点点头说:“那是。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和你探讨一下。”

戴少人有点警觉地看着他:“什么问题?”

周伯均笑笑说:“既然是我们家族的画展,为什么把美院的老阚放在筹备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呢?而且排名还在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