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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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在吉玉给周伯雨写信的时候,姜可音也在重写给周伯东的信,其实这信已经写好许多天了,只是一直揣在兜里,又总是被手反反复复地捏着,所以皱得不成样子,同时,她也想再改一改。她把原先给周伯东的信又看了几遍,边看边勾来改去,边改又边流泪,所以直到外面天大亮时才定下稿来,定下稿之后,她便又重新抄写了一遍:

伯东:

这封信我已写完好多天,也揣在兜里好多天了。那天,我们从吉玉家出来喝冷饮时,我就应该把它给你,可我当时没有决心和勇气。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愿和你离婚,不愿离开你,我不知道离开你我将怎样生活?没有你,我还能不能生活?没有你,我在人生的路上还能走多远?只觉得没有你,我就没有了脊梁骨,就站不起来、就不会走路。

命中注定你是树,我是藤,我依附着你。

于是,我揣着它、捏着它,在寻找、希望和等待是否有其它的道路可走?或者是出现什么奇迹?

可是,事态告诉我,一切幻想都是自欺的泡影。思来想去,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对你、对我、对谁都好。离婚后忙忙跟谁都行,如果跟我,你可以随时看他、随时接他,给不给抚养费都没问题。对他的将来和人生的选择,你有做父亲的一切权利,我将一如既往尊重你的意见。至于财产,我什么也不要。离婚之后我至少要做你的朋友,有困难时(主要指家庭生活)我一定帮你。

伯东,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感谢你给了我十年的幸福,让我做了十年幸福的人妻人母,也感谢你在事业上对我的帮助。

伯东,我希望你我平静地分手,彼此谁也不伤害谁。为此,我寻求了这种不见面的方式,只要你在这份协议书上签完字,然后放在原地,其余的事情都由我来办。

离婚之后,我的一切仍然属于你。

可音

姜可音写完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突然趴在桌子上啜泣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忽然,电话铃声急剧地响起来。

姜可音猛然惊醒,抓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姜可音有些纳闷:

“你是谁?孩子,你不要哭,你说话、说话!”

“姜阿姨,您快来吧!妈妈不见了……”

“黑雨?你是黑雨吗?你妈妈怎么了?”

“您快来吧!……”

“黑雨,你别急!你在哪儿?在哪儿?”

“我在家,姜阿姨,您快来吧……”

“你在家等着,别动!我马上去!”

姜可音扔下电话就跑了出去。

当贝丝最敏感、最珍惜的部位被撕裂、被击穿的刹那,一种锐利无比的快感立即传遍了周身,储存在每根神经和每个细胞里的欲望,都难以遏制地膨胀起来、活跃起来、燃烧起来。那些燃烧的欲望,以亢奋的激情去迎接着一连串儿令她昏厥的冲撞。她的身心开始抽搐和颤栗,她感到她正在被一种疯狂的力量所粉碎,同时也被这种力量托起来、擎起来。于是,她开始呻吟、开始激烈地扭动,甚至大叫。就这样被带到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个无比欢乐、又无比幸福的地方。在那里,她和他相互缠绕着、翻滚着、歌唱着、哭泣着。

她和他在深邃而陌生的空间里翻滚和沉浮。

她感到他以坚实的质感,一次次冲进她的体内,使她欢畅、使她昏厥。最后,终于将一种雄性的力量完整地融进她的身体,与她的细胞融合成一体。

床下胡乱丢着她和他的湿衣服。

别墅前柳枝婆娑舞动,同被风摇乱的雨丝一样纷乱如发。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变得软绵绵的,像受伤的鸟儿从那个陌生的地方飘落到床上。

这时她听到狐狸的叫声,她知道它就呆在别墅外的什么地方,她想告诉它什么。最后,她幸福地哭了。

周伯东和贝丝轻轻地相互抚摩着,在兴奋的颤栗后感受着彼此的轮廓和细节,就像经历了亿万年的寻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时,需要彼此辨认和记忆似的。贝丝感激周伯东以男性的坚实挺进她美妙的世界,这世界像湖水一样温情而柔媚,淹没了他的身体、融化了他的实在,使他成为湖水的一部分。他和她像两匹远途跋涉、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马,眼睛里饱涨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古老却又被不断赋予新意的三个字:“我爱你”。此刻,她确实的感到了一个男人蓬蓬勃勃的生命威力。他在她的抚摸下沉沉地睡去,而她却一直流着泪水。当然,那泪水是幸福的。她第一次体会人生会有如此的欢乐。这使她终于明白:

有了今天,她要死要活的二十二年,就变成了一首优美的情诗。

她就怀着一腔诗情坐起身来,轻轻抹去他头上的汗水,然后欣赏着他沉睡的样子。

她迷恋他的身体,喜欢他头发里火焰般的气息,和他身上温湿的松烟墨香味儿,以及他肌肉的岩石般的质感。她甚至认为他是她的孩子。今后,她将随时向他展示自己的世界:高山、丛林、波谲云诡的水泽,以及女人和母亲的气息。

她发誓,永远不再离开他。

周月楼坐在宾馆的平台上鸟瞰墨园的全貌:

在高大现代化建筑的包围下,一片长方形的青砖围墙里绿荫遮掩,间或有长了青草的黑色屋瓦和已经破损的门楼从树影开合中显露出来。风过处,碎绿泛动,便有假山凉亭偶露峥嵘,使古色古香的感觉四散飘逸出来。

黑沉沉的乌云从唐城的上空垂落下来,看上去过于沉重,它先将唐城最高的建筑物——电视塔顶端的球状空中餐厅淹没,然后又开始吞噬那些高层建筑,现在,已经笼罩到墨园的上空。天气过于窒闷,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周月楼把手中的扇子摇了摇,同时把白绸便服的领扣解开了一个。他完全可以把白绸便服脱掉,只穿背心,那样会凉快很多,但是他不,他这一生从不散衣露怀,哪怕只剩他自己的时候,这是他的为人之道。他可以回到房间里去,那里有空调,可是他想要看墨园,以往的五十年里,他是在对墨园的回忆中度过的。不知不觉中,记忆和回忆已经把墨园修改和装饰得过于堂皇,这也是造成他面对真实墨园感到辛酸和大失所望的原因之一。当然,辛酸和失望的根本原因还不是墨园的衰败,更主要的是它的主人精神状态的衰败。二哥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这么多年不出来。毕沅的心也死了。傻孙子周号和偷他画的周林不用说已是垮掉的一代。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大侄儿周伯均私吞秘方,把三侄儿气吐了血,至今没有下落。这一切所形成的墨园氛围让他感到郁闷。虽然饱经沧桑,担得住风云变幻,可毕竟已是七十五岁的人了,从心理上和身体上对此都难以承受,于是,他便搬到宾馆来住。可人在宾馆里,心还是在墨园,他自己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黑沉沉的乌云凝聚在墨园上空不动了。这时,远方一道闪电直划过墨园的上空,不久,大约电视塔附近便咔嚓炸响一声惊雷。

周月楼被雷声震得猛然一哆嗦。

雷声过后就是一阵狂风,把城市的垃圾、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都搅到天上,接着,密集而粗大的雨丝被狂风扭着,漩涡一样扫过来。再看墨园里的树也都疯狂地扭动枝条,样子相当痛苦和无奈。

周月楼下意识站了起来。

一阵旋风扫过,一簇雨丝刷地抽到周月楼的脸上和身上。这时门铃响了,可周月楼并没有听见,居美推门而入,径直穿过房间来到平台:“三舅,您……”她伸手把周月楼拉进房间,“三舅,您怎么下了雨还不进屋来?”

周月楼如梦方醒:“噢?没什么、没什么的……”

居美从卫生间取出毛巾递给他,周月楼接过毛巾擦拭完头发,又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儿。

居美问:“不换换吗?”

周月楼说:“不必了。”

居美接过毛巾,到卫生间里洗了洗又拿回来递给周月楼。周月楼接过来抹抹脸,这回自己把毛巾送回卫生间去了。

周月楼要住宾馆时,居美也趁机跟了过来,一则在墨园住得不太习惯,二则也便于照顾三舅,就住进了隔壁的房间。刚才,她去邮局往美国发了封邮件,回来下车时抬头看见三舅站在平台上望着墨园出神,样子显得很孤独,心里便有些不好受。三舅自从回到墨园以来,一直没休息好,而且,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至,居美真担心老人会承受不了,所以,她见老人无视风雨只管在平台上发呆,上楼后没回自己房间,便直接来看老人。

周月楼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居美一瓶,两个人坐下来喝着。

外面的风雨在高高的落地窗上扫出一帘狂泻的瀑布,刹那间,整个世界剩下一片灰白。侧耳听去,风雨声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咆哮,又像无数怪兽一齐呜咽;望出去,天和地搅在了一起,一片混沌……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风雨似乎才小了些,周月楼和居美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些。

居美忽然问:“刚才见您站在平台上,是在看墨园吧?”

“噢,是的。从这里居高临下看我们家,太冷清了。从早晨到现在,除杨嫂外,没有一个人走动。”

“是啊,”居美叹息着,“二舅是永远不出来的,毕沅也极少出屋,傻侄儿周号被锁在房子里,想出也出不来,可音这一阵子就没在家住,周萌住校,周林在逃,我去医院看大哥,回来到墨园里走了一圈儿,也没有见到伯东和伯雨……”

周月楼踱到落地窗前扭回头问:“伯雨这两天怎么样?”

居美也踱到窗前边望着窗外的雨景边答说:“自从吐血以后,他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今天又突然不见了。”

“伯均呢?”周月楼望着窗外,“他怎么样了?”

“头部的伤缝了四针,问题不大。”居美扬起头轻轻地喟叹一声,“只是血压还高,心律不齐,而且,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他见我去了,也什么不说,只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我想,大表哥对秘方的事可能也是很后悔的,而且,他心里一定很难。在事业上,他尽管有外公的颜料秘方,可艺术造诣依然抵不上二弟,抵不上三弟。在家庭上,大儿子周号天生痴呆,二儿子周林又不学无术,最近又和大嫂闹离婚……”

周月楼听着,眼前又浮现出周伯均昏倒的情景。那天,周伯雨一口血喷在画案之上,又发疯般地乱砸一通,最后不顾众人劝阻,跑出墨园扬长而去。大家正要去追周伯雨,却见周伯均晃了几晃也一头晕倒下去,碰巧他的头正撞在画案角上,顿时鲜血涌出……

“这里医院的规矩是自己家人护理呢?还是……”周月楼问了个半句话。

“像这样较重的病人,自家可以护理。”

“那么,伯均有没有人护理呢?”

“大表嫂在那儿。”

“噢?她……”周月楼还是只说出半句话。

“看样子大表哥是不许她护理的,大夫说她这几天都是在走廊里蹲着。我去的时候大表嫂就像见了救星,拉着我,求我替她向大表哥讲情……”

居美说着,觉得心里有些难过,就没再说下去。

周月楼望着外面,沉思了一阵说:

“你看大侄儿媳妇这个人……”

“人没有文化,倒没什么坏心眼儿,大舅和大舅妈去世时,伯东、伯雨和周萌都很小,是她帮大表哥把他们带大的。我回来之后,大表嫂总是埋怨弟弟妹妹们忘了她当初的好处……”

这时门铃响了,居美去开了门,是一位服务人员送来一份传真,居美把传真递给三舅。周月楼看了一眼,是他向台湾家里要的那份有关毕沅的遗嘱。周月楼把它递给居美说:

“这是你大舅临终在香港治病时留给我的信。你我都是家族里的人,又都是侨居国外,所以你看看也无妨,不过看完之后,你不能跟家里的任何人讲。”

居美刚要看,周月楼止住说:“回到自己房间再看吧!现在我想……”

这时又有人敲门。

这次居美没有去开门,只是说了声“请进”,可是并没有人进来。

周月楼说:“现在我想……”

门铃又响了,居美只好又去开门。

戴少人手捧鲜花笑容可掬地走进来,见了居美后,笑说:“我听到是位女士的声音,还以为是敲错了门,原来是表妹也在。”

居美听了“表妹”二字觉得有点别扭,后来想起他是大表嫂的弟弟,上次论过自己比他小一岁的,叫表妹也是正对。

戴少人后面跟着秘书、司机和一名宾馆女服务员。他的秘书捧着一箱大概是矿泉水一类的东西,司机捧着两箱水果,女服务员则捧着个古色古香的花瓶,她看看戴少人,然后把花瓶放在茶几上,问:“戴副市长,您看放这儿行吗?”戴少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把花插进花瓶里。女服务员又领着秘书和司机把东西放到壁柜之后退了出去。三个人刚刚坐在沙发上,忽然又有人敲门,戴少人皱皱眉头显得有些不高兴:

“这里常有人打扰吗?”

“不。”周月楼摇摇头说,“这里很安静。”

这时居美已经开了门,进来一位穿着相当讲究的中年男子,他走过来赔着笑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才对戴少人躬了躬身说,“戴副市长,听说您来了,不知有什么吩咐?”

戴少人显得有些不耐烦,可还是保持着微笑,说:“这两位是我们市最尊贵的客人,你要竭诚服务。”

“是、是。”那人唯唯诺诺地答着说,“一定,请戴副市长放心好了。”

戴少人挥了挥手,那人便退了出去。戴少人说:“这是宾馆的陆总经理,三叔和表妹有事拨个电话就行了——三叔,今天我顶着大雨来,是受市领导的委托请三叔赴宴的。本来三叔刚下飞机时,领导就已经设好宴的。没能给三叔接风洗尘,市领导总不甘心,所以又定明天中午,到时候我来接您。只有市委书记、市长、我和一位主管经济的副市长四个人,表妹最好也参加。”

周月楼笑着摆摆手说:“我是回来探亲的,其它活动都不参加,你们的盛情我领了。”

戴少人有些为难地说:“三叔,我可是顶着大雨来的,请不动您,我回去也很难交差,全当是侄儿求您了。”

周月楼笑笑说:“过几天再说吧。”

戴少人想了想说:“也好。那就请您定个日子,我好向书记和市长复命。”

周月楼想了想说:“这周内我先处理处理家中的事情,下周吧。”

“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再提前和您联系。”戴少人说完,又从秘书留下的皮包里拿出几本印制精美的招商资料,捧到周月楼和居美面前说:“这些资料都是介绍唐城资源和招商项目的,三叔和表妹闲暇时可以翻一翻,有个印象。”说完放下资料很得体地一笑,款款地去了。

戴少人走后,居美说:“三舅,据说这次家族艺术成就展是专为您老人家准备的,他们又这么热情,这里一定有点儿内容。”

周月楼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过是让我投资嘛!其实,如果环境让我认可,投一些资,帮家乡做点贡献,我也是责无旁贷的,看情况再说吧。”

周月楼说完,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在这风雨大作的时候,毕沅在做什么?她目睹了伯均私吞秘方将伯雨气吐了血以后是什么反应?而且,他也想拜一拜祖宗,乞求一下家宅安宁,便决定去看看毕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