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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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老三怒气冲冲地把那个宣纸包儿狠狠摔在茶几上,吼道:“这幅画是他妈假的!”

胡局长哆嗦了一下,肥胖的肚子就好一阵颤,震颤的余波停止之后,他还是没想明白:“假的?怎么能是假的呢?”

老三又把一张纸摔在茶几上:“看看吧!专家鉴定!这是他妈的刚刚画出来的!”

胡局长上前拿起那张纸刚要看,又被老三一把夺下来:“你懂个屁!还不马上给我审问周林!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局长为难地:“对……”

老三大光其火:“对什么对?赶紧审!”

胡局长说:“对,对不起……周林那小子事先得到信儿,已经跑了……”

老三点着胡局长的脑门儿满脸鄙视地:“就你这熊样儿还能当公安局长?他娘个腿的!——究竟是谁做了手脚呢?难道周林偷出来的就是假画?那么,周家就该还有一幅真画——如果是周林偷出来之后又复制了一幅呢?那么他得求人,或者是花钱雇人替他复制,不那么容易。要是那个荷兰人做了手脚,他也得雇人帮忙,看来还是老周家……”

这时女秘书走过来向老三小声说了句什么,老三便说叫他们来吧,女秘书转身出屋,不一会儿便把戴少人和周伯均领了进来。

周伯均的头上还缠着绷带,是戴少人从医院直接把他接到这里的。

老三笑着站起来向他们伸出右手,戴少人忙伸出手想和老三去握。不想,老三却绕过他去和后面的周伯均握手:“有劳周院长的大驾,真不好意思,请坐!”

戴少人当即冒了汗。

周伯均见内弟被老三无端戏弄,握手时便也很不自然,信口应酬说:“您客气了……”

大家落座。

老三朝周伯均笑了笑说:“早知道周院长是苦山大师的第三代传人、美术界的泰山北斗,今天一见,三生有幸。”说完,又笑了笑,然后正色道:“听说要搞你们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我就盼着开展这一天,周院长,不知筹备得怎么样了?”

周伯均说:“只差爷爷的作品还没有着落,其余基本就绪。”

老三故意皱了皱眉头,说:“苦山大师的作品还没着落?我听说您的三叔不是从台湾又带回来一幅吗?”

周伯均说:“实在是遗憾,三叔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就发现这幅画丢了。”

胡局长插问:“知道不知道被谁偷去了?”

周伯均说:“目前还不知道。”

胡局长说:“被你儿子周林偷去了!他现在在哪儿?”

老三瞪着胡局长说:“你这是在和谁说话?啊?这是画院院长!人家就是不当院长了,也还是艺术大师,你要不当局长你是啥?放肆!”

几句话把胡局长的脸羞得通红,他连忙站起来对周伯均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老三拿过那幅画递给周伯均说:“周院长看看这是不是您三叔带回来的那幅画?”

周伯均一愣,接过画看了看说:“是,就是这幅画。”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老三一直看着周伯均,忽略了戴少人的存在。戴少人大气不敢出,只是小心翼翼地揩汗。现在,老三把画递给周伯均,他也很想看一眼,可瞥了老三一眼后,却没敢动。

老三根本不理戴少人,他对周伯均说:“您再看看,仔细看看。”

周伯均又仔细看了看,似乎有所发现说:“好像……”

老三问:“好像什么?”

周伯均说:“好像比原来的新了一点……”

老三一拍茶几:“这就对了!胡局长他们发现有个外国人诈骗了我们的国宝,可是,把画缴过来之后,又断定不了这画是真是假,他们知道我喜欢画,就请我给看看。我一眼看出,这是最近画的嘛,周院长,这么说你们家还有一幅原作,对吧?”

周伯均说:“这个……我实在是不清楚。”

老三说:“今天我请周院长来,一是告诉您画并没有丢;二是要请周院长把原作拿来欣赏一下。不知我能不能有这个眼福?”

周伯均赶紧承诺:“如果有,那当然。”

老三说:“那好,如果周院长家里有,就一定要拿来让我欣赏一下,我们一言为定。戴副市长,我看这件事就由你来协办吧!”他这才瞥了戴少人一眼,然后又转过身对公安局长说:“我说老胡哇,刚才你好像说过在通缉周林是吧?你求我给你鉴定一次画,周院长又要把原作拿给我看……介于这层关系我看就算了吧!反正他是偷自己家的东西嘛!何况又是幅假画,你就把这事暂时放一放,以后再说吧!啊?”

周月楼又带着画和二哥鉴定的字条来到毕沅的房间,在那把太师椅上坐下来。

毕沅还在看那本《周易》。

周月楼把画和那张字条都放到毕沅面前,毕沅只顾看她的书,对画和纸条理也没理。

周月楼想,这个毕沅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呢?还是把什么都置之度外了呢?抑或是把一切都深藏在心底不轻易外露呢?那天,被周林偷走的画为什么又出现在她手里?她说周林偷走的是假画,她怎么知道呢?于是,周月楼的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这么疑惑着,他突然想起大哥留给他的那封信,那里说她是临摹画出身的,难道她预先知道周林要偷画,就临摹了一幅?那她是什么时候临摹的呢?是在他们都到七香居酒店吃饭的时候吗?是呀!那时大家都去了,只有她没去,而且自己的那个提包就在她的屋子里。吃饭前后好几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临摹一幅写意画的,何况画并没裱。这样当戴玉珍来取提包的时候,她就把刚临的假画给了她,戴玉珍不懂画,是看不出真假的……周月楼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如果真是这样,可见这女子道行之深,也可见她对这个家族每个人了解之深。

于是,周月楼对于毕沅就更不敢草率行事,他轻轻咳了一声,算是给她一个照会,然后说:“关于这幅画,说来惭愧。我这一辈子虽然没有从事绘画,可也是绘画世家出身,却没想到这是利用宋纸厚,能够起层这一点造的假。不过,这幅画既是从原作上起下来的底层,也就不能完全说成是赝品。如果你要认为还有点价值的话,就由你收留吧。”

毕沅合上书说:“也好。不过,关于这幅画的事就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周月楼不解:“这个‘别人’都指谁呢?”

毕沅很肯定地说:“你我之外的人。”

周月楼说:“为什么?”

毕沅没回答他的问题,却说:“您应该看看那些文物,你们家族只剩这么多的收藏了。”

毕沅说着已经站起来走向东屋,她开了锁,陪着周月楼把所有的收藏品都看了一遍。使周月楼吃惊的是,这些收藏品几乎都是他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么多年了,又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竟然能保存得这么好,实在难得。只是按照周月楼的记忆,文物还少了几件。

回到毕沅的屋里,两人重新坐下,周月楼说:“这些传家之物能保存得这么完好,看得出你几十年朝朝暮暮付出很多辛苦。”

“要感谢后花园里的狐狸洞,要不然这些东西早被搜走了。”

“怪不得没有损失。”周月楼心里由衷感激毕沅,后来,又想到什么,问:“记得父亲收藏过一幅《双牛图》,是我很喜欢的,不知……”

毕沅说:“那幅画变成周林的轿车了。”周月楼不禁一愣,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事先把那幅画临摹了一幅,理解了这一点,周月楼也就感知了毕沅其中的苦衷与不易。从毕沅每天三次给二哥送饭,侍候二哥这么多年;从她把周家的文物完好地保存到今天;从她预料到周林要偷自己带回来的画,因而巧妙地把画保存下来的种种事实看,毕沅无疑是个对周家有着巨大贡献的奇女子,这样,周月楼对毕沅就非常有好感。他联想到毕沅的身世,联想到她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便有一种巨大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只是因为这种怜悯被一层神秘莫解的谜笼罩着,致使这种感情变得有些飘忽。他于是想就此拿出大哥的信,解开她为什么到现在还独身的谜,便说:“我回来几天之后,对家里的情况也有了一点了解,也看得出你对这个家族有许多贡献,正因为这样,这个家族的主要成员对你都十分尊重。我这个人虽然一直漂泊海外,但对家族一直悬念在心。台湾海峡是个政治海峡,不能通船。所幸在大哥去世之前,曾通过律师楼转给我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完全是关于你的。”

周月楼说话时,毕沅一直在看书,听他说到这里,毕沅虽然仍面对着书本,目光却一下子凝在书的前方了,看得出,她是明显受到了震动。

周月楼正要接着说下去,突然传来哭号的声音,透过开着的门望去,戴玉珍一路哭号着向这里走来。她走到门前就坐在地上,两手拍打着膝盖边哭边诉说着:

“我的天哪!我这命啊!我就那么一个好儿子公安局还要抓他呀!变了心的丈夫还想不要我呀?……我到你们家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哇!你凭什么到老了不要我呀?不就是那个小妖精在等着你吗?天哪!我的天哪……”

开始,周月楼扭头看着窗外的戴玉珍,后来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毕沅。

毕沅又捧起书看起来。

戴少人和周伯均从老三那儿出来,一同上了轿车。

戴少人揩揩脑门儿上的汗,然后用力摇了摇头,就像被谁按到水里憋了很久,刚刚浮出水面的样子,稍微平静一下之后,他说:

“姐夫,虽然你在和姐姐闹离婚,现在还是我姐夫对吧?你也看到这个老三的派头了。我的恩师、省人大费主任就因为没办成这件事已经彻底回家了。你今天也看到他对我是什么态度了,连小猫、小狗、王八蛋都不如!这件事要是再办不好,我就得下来,我下来之后就轮到你了。现在,我至少还是你的保护伞吧?如果你不相信,我们现在就到我的办公室去,我让你亲眼看看美术界告你的信,到昨天为止已经是三十六封。一个人告你,我不听。两个、三个、四个告,我装不知道。三十六封信告你,我还能装不知道吗?他们都告你压制人才,谁画得好,你整谁,这一点,连我也有同感!他们都是诬告你吗?如果没有我给你遮风挡雨,你早就是臭狗屎了!所以我劝你,第一,不要再和我姐闹离婚,我们保持姐夫、小舅子的关系,同舟共济才能度过道道难关;第二,无论如何把那幅画弄出来打点这个恶魔,这样,不但你我平安无事,连周林的官司也化解了。我的话对不对,你好好想想吧!”

周伯均摸摸自己头上的药布,生气地说:“戴市长,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问题了,而是你姐!现在是没有断头台,要是有的话,她已经把我送上去啦!”

戴少人有些纳闷儿:“这话从何说起?”

周伯均冷冷地说:“问你姐去吧。”

戴少人有点懊恼:“你冷静点好不好?”

“我是不冷静的人吗?你姐逼我,你又这么逼我?我怎么冷静?我连那幅画到底有没有都不知道,我拿什么给他?就是有,也不是我的,你要我偷吗?”

“谁叫你偷呢?只要你想办就会有办法!问题是你想不想办!”

“逼上梁山?”

“谁不是这样呢?枪口不也是顶着我的后背吗?”

戴少人说完,缄默下来,周伯均也不再做声,两人进入短暂的沉默。就智商而论,周伯均远在戴少人之上,对于他们俩的利害关系和他们所面临的难题,周伯均也比戴少人更有危机感。周伯均非常清楚他这个画院院长和这位副市长小舅子在政界和文艺界相得益彰的关系。多年来,他和他也正是利用了这种关系,才在政界和文艺界达到了许多各自的目的。关于这幅画,因为涉及更多的内容,所以,周伯均要比戴少人更着急,好多天来,他就一直在打毕叔达那幅画的主意。刚才,从老三那儿出来,他又想到了那幅画,可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和借口把那幅画弄出来,需要让戴少人出面。怎样让戴少人知道毕叔达手中有那幅画呢?如果自己告诉他,当初又是他提出来不准让外人知道的,现在却由他把这事透露出去,毕叔达会怎么看他呢?就这样想来想去,周伯均越发心烦意乱,最后,经过再三权衡,他终于下了决心。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侧过脸看着戴少人说:“这样吧,毕叔达手里有一幅,看看你能不能弄出来?”

戴少人立刻来了精神:“什么画?”

周伯均:“当然是《雪血江山图》。”

戴少人既惊又喜:“也是这幅画?那好,我去看看,原来我就怀疑他家会收藏我奶奶的东西——送你到家,我马上就去!”

不一时,车到了墨园门口,周伯均下了车,戴少人的轿车刚要开走,周伯均又拉住了戴少人:

“你听听、你听听……”

戴少人一听是姐姐的哭喊声,他也生气了,便下车走了进去。

两个人走到毕沅的门前看见戴玉珍正在那里撒泼,三叔周月楼正坐在毕沅的屋里厌恶地看着戴玉珍,戴少人便一把拉住姐姐,拽回她自己屋子,戴玉珍回屋之后立即不哭也不闹了。戴少人劈头说:

“姐,你也太不像话了!这不成了泼妇刁婆了吗?!”

“要不我咋整哎?他不要我就是因为这小妖精在等他。”

“姐,你越是这么闹,越糟糕。姐,你本来文化水平就低,文学艺术你一点也不懂,周伯均跟你呀,是够屈的了,你还这么闹?”

“他不和我离婚我能跟他闹吗?我是没文化,也不懂他们画画那些事,可是我进到他们老周家都三十年了!他们家谁我没侍候过?文化大革命跟着挨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看不上我早说话呀!他要娶那个小妖精早打发我呀!到五十多岁他才想起不要我!谁还能要我呀?!”

“姐,你别哭,哭也不顶用,现在我和周伯均的官呀,弄不好都得丢。”

“都得丢?为啥呀?”

“就因为周林偷的那幅画。”

“他偷的还能赖你俩咋的?”

“姐,这件事和你说不清,你也没必要知道,我就告诉你那幅画是假的,真画还在你们家人手里,你们家里肯定有苦山大师的真画。你想想办法怎么能把这幅画查出来就是帮了我和周伯均的大忙,你帮了他大忙,他还能不要你吗?”

“那倒是呀……我怕那也不顶用了,前儿个我一生气就揭发了他私吞秘方的事儿……”

“私吞秘方?”

“可不是?他爸把配制颜色的秘方传给他,他怕两个弟弟超过他就瞒到现在。前天一生气我就把这件事给揭发了,三弟一听,都气吐血了。”

戴少人听完大吃一惊。

戴少人把他姐姐拽走之后,周伯均看见三叔正坐在毕沅的屋里对他怒目而视,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方才从老三那里出来就想,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和三叔探讨一下周林偷走的既然是假画,那么真画哪里去了?进屋之后他先问了一声“三叔好”,周月楼似答非答地哼了一声,接着是沉默。

毕沅还是看她的那本书。

周月楼余气没消,几次想发火,只是考虑自己五十年不在家,怎好回来就发火呢?更何况大侄儿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再说毕沅又在场,这样,他就把口气放缓了一些,说:“伯均,我回到墨园就有一种荒凉、衰败的感觉,你作为老大,是怎么治理的呢?”

“几年来一直说这里要动迁……”

“伯均,三叔离家五十多年,按说,我不想回来就指责和为难谁,可是我看你也实在没一点儿第三代传人的样儿,刚才你的话又是遮掩、搪塞。你作为老大不但没管理好祖传家业,反而私吞你父亲传下来的秘方,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伯雨气吐血了,我还不会相信呢。再看你那老婆,纯粹泼妇!你的儿子呢?傻子号我们放下不说,周林偷我的画,偷家里的古画卖了买轿车,这些你都看不见吗?你又是怎么管教的呢?”

周月楼越说越气,不禁全身都哆嗦起来,他看了一眼毕沅,她还在看书。周月楼终于明白毕沅是以看书的方式回避着什么,至少现在是,因为他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看得进去。

周伯均被三叔批评心里很别扭,表面又不好说什么,便叹了口气虚晃一枪说:“三叔说得是,我以后一定要记住您的教诲,不过三叔,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您被偷的那幅画原来是件赝品,不知三叔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