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野草压的极低,就好像在炫耀着自己的强大迫使野草将头低下去似的。嗖嗖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风得意的笑还是野草不屈的呐喊。
风中有一股子血腥味,很浓。
平安郡郡守宋自悔靠坐在城墙上,好像虚脱了一样连站起来都难。他身边躺着一具还没闭上眼的尸体,这个人的咽喉上插着一支狼牙箭,血已经流干。宋自悔拼尽了力气想挽回他的生命却无法做到,血将他的双手涂满又从指缝里往外淌。
面对死亡,宋自悔无能为力。
死的人,是他最得力的住手民勇别将郑狠。宋自悔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郑狠带兵跟在自己身后,将那些试图祸害平安郡百姓的贼寇击败。八千平安儿郎,一次一次的将死神挡住平安郡外面。
可是这次,死神太强大了。
就算敌人每天用一万人轮换着进攻,一个月也轮换不完。如果不是因为狼骑兵实在不擅长攻城战,或许这里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坚持到现在,八千民勇已经损失大半,剩下的也几乎个个带伤。以前这支平安郡子弟兵从来不畏惧厮杀,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最终将获胜。
这次,胜利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看着士兵们脸上的疲倦,宋自悔忽然有一种打开门走出去的冲动。如果他自己死可以换来全城百姓活,他愿意那样去做。可是抵抗到了现在,只怕城外的蒙元人早就已经对全城百姓恨之入骨。
宋自悔不后悔,就算是死也不后悔带着百姓们抵抗强敌。
他只是心疼,心疼这些士兵和百姓。
照这样下去,城破只是早早晚晚的事。等到城破的时候,只怕恼羞成怒的蒙元人会对全城百姓举起屠刀。
“大人”
旁边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别伤心,郑将军死的让人打心眼里敬佩。”
宋自悔扭头看了看,发现说话的人正个血糊糊的汉子,有些胖,但看起来很强壮。因为满脸都是血,宋自悔没认出他是谁,看他身上的衣服不是民勇的士兵,而是自发上城来协助守城的百姓。
他断了一条胳膊,从肩膀上齐刷刷的没了。宋自悔忽然想起来,这个叫也姓郑,叫郑南天,是城里的一个屠户,平日里为人凶狠,便是那群泼皮混混也不敢惹他。前日里有几个蒙元人爬上了城墙,是他拿着那柄杀猪刀子接连捅死了好几个,自己也被一个蒙元士兵一刀斩掉了左臂。
这样重的伤,他居然没有下城去休息。
“你怎么还在城上?”
宋自悔问。
“没啥”
郑南天咧嘴笑了笑,白白的牙齿缝隙里都是血丝:“下去这条胳膊也回不来了,我没啥本事就是力气大,还能干掉几个蒙元鞑子。我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城墙都是一块一块城砖垒起来的,万一差的就是我这一块城砖呢?”
宋自悔心里震的发疼,就是这样的百姓让他的信念还一直都在。
“那也应该下去先处理伤口!”
他大声说。
“下去了,不过我又回来了。”
郑南天笑的很虚弱,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烟斗,塞上带血的烟丝点燃,抽一口,烟丝燃烧的很艰难,血的颜色逐渐消失。
“大人,别气馁。我不是很会说话,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只要坚持着,就没准会有奇迹出现。小时候我身子骨弱,整天病怏怏的,旁人都说我活不过五六岁,可我爹娘不放弃。他们带着我看病,然后早晨陪着我锻炼身子骨,就这么坚持下来,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竟是比别人还要强壮了。”
“现在我不但活的好好的,有了婆娘有了娃。”
他看向宋自悔:“这不就是奇迹吗?”
城外,又想起了蒙元人特有的号角声。郑南天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挣扎着站起来,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柄崩出来缺口的刀子,他叼着烟斗站在城墙边上的身影,就如同一座大山般巍峨。宋自悔看着他,忽然间觉得力气重新回到了身子里。
“其实我有时候也怕,想想看早晚城都要破,这样拼死图个啥?”
郑南天看着城外黑压压过来的蒙元狼骑,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样拼死,不过是为了让婆娘孩子多活几天。咱们多扛一天,她们就多活一天。一天也是好的啊……这就是爷们儿该干的事!婆娘还年轻漂亮,孩子才学会走路……我最起码得对得起她们。现在朝廷完了,百姓视之为天的皇帝没了。但她们视我为天,我就不能让她们失望。”
他回头看向宋自悔:“有个词前几日还听人说过,我忘了,意思是就算死也得死的像个样子,不能让外人看扁了,只要做了该做的事就算死也没啥,叫死什么所。”
“死得其所。”
宋自悔郑重的回答。
“嗯”
郑南天点了点头:“就是那样。”
……
……
江北道
灵门关
晏增的眼睛有些发红。
城墙上的那些守军说什么都不肯投降,他劝了几次都没有用。后来有人从灵门关里逃出来告诉他,城里的将领也不知道和什么人联络好了,在等蒙元人的大军。听说那个人许给守关将领一个一等侯的爵位,还有三万两金子。
晏增气的几乎吐了血,为了这点东西就能出卖祖宗?
逃出来的人是趁夜坐吊篮从城墙上下来的,一共十几个人,结果被人察觉,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出来,吊篮下到一半的时候被人砍断了绳索,他摔断了腿。提起城里那些人,他恨的咬牙切齿。
“那些人都疯了,明明都是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和他们不合的人全都被杀了,一心想给蒙元人做狗!”
这话,让晏增心里有一股子火在烧。
“开炮!”
前面响起安德鲁的喊声,火炮营的士兵们点燃了引信。火炮一声声炸响,灵门关的城头上立刻就冒起来一个个的火团。这样的攻势下,守城的士兵似乎都被吓住了,蜷缩在里面不敢露头。
可是火炮一停下来,那些人就开始反击。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事情败露,自己开了城门也是死路一条,所以格外的凶狠。
“拿不下灵门关,我就第一个以死谢罪!”
晏增吼了一声,提横刀就要往前冲,他手下将领从后面拉住他:“将军,让我们上,这些狗娘养的已经忘了自己骨子里流着什么血,让我们上去剁碎了他们!”
几个将领带兵冲了上去,但山路太窄,队伍根本就铺不开,一队一队的往上冲一队一队的被堵死,根本就攻不上去。灵门关的城门被那些叛兵用石头沙袋堵死,炮弹都轰不开。路上最多只能十几个人并排通过,两边就是峭壁,这样攻下去根本就不是办法。
“我-操-你-妈!”
安德鲁也怒了,蹩脚的骂着,腔调那么奇怪。
“轰!”
他指着灵门关大声嘶吼着:“就算把炮弹用完也要把城墙给我轰坍,我就不信了,咱们有火炮都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灵门关!”
火炮不断的吞吐着火蛇,炮弹在城墙上接二连三的炸开。
一直到天黑,城墙终于崩塌了一块,不少藏在墙垛后面的叛军士兵随着坍塌下来的石块一同滚落下来,安德鲁看到了希望,下令所有火炮瞄准坍塌的那块轰过去,足足又炸了半个时辰,那边墙终于被空开了一个口子。
灵门关的城墙外面是坚硬的城砖,里面填充的都是土,虽然夯的很结实,可外面的强壮全都碎了之后,里面的土开始大块大块的脱落。
晏增看到之后,摘掉披风,不管亲兵的阻拦拎着横刀亲自带队往前冲。到月亮快升到最高处的时候,他终于带着人马爬了上去。接下来就是更为残酷惨烈的白刃战,并不宽阔的城墙上人与人堆在一块厮杀。
天亮之前,士兵们终于攻进了灵门关城内开始扫荡。城墙失守,叛军开始从城关另一侧逃走。发了狠的黑旗军士兵开始往前追,一直追出去三十几里,将所有叛军尽数诛杀。那个被收买了的叛将被活捉,即刻审问之后才明白,原来这个家伙本就是月影堂的弟子,恰好被分派守灵门关。
“幸好蒙元人还没来,不过按照日子计算,蒙元人早就该到了啊。”
骁骑校百户陈震宇有些不明白。
“河对面肯定有人挡住蒙元人了,而且已经挡了不少日子!”
晏增立刻反应过来:“陈百户,麻烦你带骁骑校的人过去看看,如果真的有人带兵在和蒙元鞑子激战,咱们不能不救!”
“交给我吧!”
陈震宇抱了抱拳:“若是有人在挡着蒙元人,还请将军即刻发兵。河西那边守不住的,得尽快把人接回来。”
……
……
宋自悔抱着郑南天残缺不全的身子,眼睛疼的厉害却没有眼泪流出来。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蒙元人造出来了抛石车,一块巨大的石头把郑南天压在了下面,人们奋力把石头挪开之后,他半边身子都烂了。
“大人……相信我……”
郑南天还在笑,一笑,嘴里就有血往外涌:“会有……会有奇迹的。”
“我相信你!”
宋自悔握紧了郑南天的手,只希望他不要变得冰冷下来。可是死神还是来了,正在一点点将郑南天的灵魂从残缺不全的身体里拽走。哪怕宋自悔握的再紧,似乎也阻止不了这一切发生。
“我曾经在大人你家后门外屙了一泡屎……”
郑南天肯定疼的受不了,眉头都拧在一块了。
“对不起了……”
他说。
手臂垂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他烂了的半边身子上,溅起来一片血星,溅了宋自悔一脸。那微烫的血就好像针一样刺着宋自悔的心,那么疼。
“会有奇迹的!”
宋自悔站起来,使劲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