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畅春园荷池边风雨楼的楼顶上,可以看到远处太极宫那一片宫殿的金顶。这两地相距其实并不算很近,可是在长安城里不管是畅春园还是太极宫,似乎都能左右很多人的命运。不管是谁入主这两个地方,都会有人随之升腾有人随之没落。
方解站在木楼三层上,手扶着栏杆看着远处太极宫有些失神。
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了。当初在樊固城的时候,乃至于在到樊固之前,只怕他都不会做出现在这样的事来。那个时候的他心里还很大限度的保持着从前世带来的单纯,可是现在,方解觉得自己正在转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一个潜伏在心中,随时准备着出来掌控这具躯体的自己。
木三提着自己的锦衣衣角小心翼翼的从楼下上来,脚步很轻很轻,似乎唯恐惊扰了这寂夜,又或许是怕打扰了那个站在三楼上貌似远观却在俯视天下的年轻男子。
他身上的锦衣代表着什么意义木三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他对那个年轻男子的尊敬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自古以来,从没有一个宫里的太监穿上过堂堂正正的四品官服。哪怕是在大隋真宗年间权势滔天的秉笔太监吴陪胜,在天佑皇帝在位时候深得其信任的太监苏不畏,都不曾有这样的荣耀。
在外人看来,太监就算再被皇帝重用也还是太监。不可能有和朝臣一样的封赏,因为朝廷不会容得一个不健全的人出现在朝堂上与其他人同列。
“主公”
木三站在方解后面,深深的俯身叫了一声。
每次被方解召见,木三都有一种朝圣似的的心态。他每每看到方解,都有一种忍不住跪下去顶礼膜拜的冲动。
“木三,你站在这里看太极宫,觉得如何?”
木三直起身子迅速的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的垂下头:“奴婢眼界太低了,即便站在这高处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不过奴婢心里倒是有个想法……站在太极宫外面高处看着那儿,再美,也不如坐在太极殿里看不到太极宫的全貌美。”
方解回头看了木三一眼,笑了笑。
“能说出这话,让你只在宫里做些琐碎小事倒是委屈了。”
“奴婢不管做什么,只要是为主公做事就行了。主公之事无小事,所以不委屈,只惶恐。”
如果这话换做别人来说,方解心里或许会有些觉着恶心。但从木三嘴里说出来,偏偏就那么自然而然那么理所当然。
“你虽然穿上了四品官服,但你现在还是朝廷之外的人。我一直想找个由头让你入列上朝,不过你也知道那些人心思不好扭转过来。你总得再立些功劳,我才能让你名正言顺的站在那儿,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谢主公!”
木三连忙拜了一拜。
他知道自己又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了,说实话他以前在长安城里生活的那两年总觉得自己过的暗无天日,每一天或许都是死亡的前一天,这种感觉让他无法承受。可是当黑旗军入城,那种拨开云雾的感觉又让人爽的无以言表。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做危险的事并不可怕,因为危险的事做成了会有丰厚的回报。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方解问。
“家里没有了,不过还有个大伯,大伯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木辽,已经三十几岁,听说已经有两个男娃了。次子叫木重,有三个女娃。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京畿道战乱,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家里。”
方解点了点头:“回头我让陈孝儒派人去查查,人都接到长安城里来。从你堂兄木辽的两个儿子里,你选一个过继给你。回头我交待你件差事做,做完了之后我给你一个县子的爵位,世袭。”
木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奴婢感激涕零!”
方解摇了摇头:“起来吧,你跟着我做了很多事,这些东西本就该给你的。只是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就因为你身子不健全所以就会被人歧视。所以你要想出头,就要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甚至几倍的努力。只要你有这个毅力,我就给你这个前程。”
“主公放心,奴婢这条命都是您的,不管您吩咐什么,奴婢就算是拼死了也愿意。”
“也没什么旁的……刚才我说了,你虽然官居四品,但是朝廷之外的人,就算是在黑旗军中也是站在外面看的人,正因为你站在外面看,所以比里面的人看里面的人更清楚。你说说,黑旗军中这些将领都如何?”
木三本等着方解吩咐做什么事,忽然被问到这个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但说无妨。”
方解看了他一眼说道。
……
……
“先说说独孤吧。”
方解说道。
木三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很缓慢的说道:“对独孤大人,奴婢其实不怎么了解。但属下从其他人那听来的都是溢美之词,说独孤大人有宰相之才。这话可不仅仅是黑旗军中内的在说,便是朝廷里那些以前的朝臣也在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那些人也为之信服,独孤大人不简单。”
他用了不简单这三个字。
“还有吗?”
方解问。
“这个,奴婢真的说不好。独孤大人有才学有能力,不然主公也不会如此重用。不过,奴婢只是觉得,独孤大人似乎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些,这阵子最忙的莫过于他了。黑旗军中的事他要做,整理朝廷的事要做,安置地方的事要做,军务民事,听闻每天睡觉不超过两个时辰。”
方解点了点头。
“说说陈孝儒。”
木三这次沉吟的时间更久:“陈都统能把骁骑校带的这般好,其能力自然毋庸置疑。甚至,奴婢觉着他比起以前掌管大内侍卫处的罗爷和侯文极还要好。罗爷做事大局观好细节上处理的不够好,所以经常会出县以下纰漏。侯文极做事很精细但正因为精细所以大局观不够好,他们两个人本是绝配,杨易安排他们两个共事也应该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可惜的是他们两个看似亲密实则谁对谁也不信任,所以大内侍卫处的情衙一直游离在罗蔚然的掌控之外。”
“陈都统做的就比他们两个好些,他知道应该给下面人多大的权利,也知道给下面人多大的信任。骁骑校前面十三个千户,没有人说陈都统不公平,这本身就是一件极难得的事。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一个管着百十个老弱的浣衣房主管太监背后就有几十个人骂,要想管好人不是一件容易事。”
方解点了点头:“说缺点。”
木三想了想道:“缺点……或许就是因为大内侍卫处出身的缘故,陈都统身上的阴暗气太重。什么事都喜欢放在暗处做,而不是拿在明面上来做。所以一旦被陈都统盯上的人,一定不好过。”
方解嗯了一声:“说说吴一道。”
木三脸色变了变,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摇了摇头:“奴婢对散金候,一句评语都不敢说,因为奴婢……看不透。”
方解笑了笑,他理解木三的意思。按照正常人的思维,以吴一道的权势要想造反根本没必要和方解靠在一起,要知道那个时候方解还不过一条小鱼,而中原里的蛟龙那么多,谁都可能翻身。就算是吴一道自己组织势力造反,似乎也比当时选择帮助方解要容易些。毕竟跟着方解,得罪了太多的世家大户,货通天下行的潜在实力,很多都发挥不出来。
所以木三才会说,看不透。
“我已经让散金候从货通天下行里选三百名精锐出来,然后再让项青牛选一百个人,我会再从麒麟的精步营里挑选一百个人,一共五百人给你……从今天开始这五百人就听你的号令行事,他们的生死都握在你手里。”
“主公……奴婢做什么?”
木三紧张的问了一句。
“朝廷里的人也好,黑旗军的人也好,你都有权利去查,但都是在暗处查。包括独孤,包括陈孝儒。你的这些人存在,连骁骑校也不能知道。如果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我不会承认,还会杀了你。”
木三吓得肩膀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但是很快心里那种兴奋激动又替代了紧张和恐惧。
“我要重建演武院,过阵子这五百人就会以别的名义调进演武院里。这些人的训练不需要你来做,你也训练不出他们什么。武艺上,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心智上,自然也要选上上之人。我会请罗蔚然在演武院后山训练他们,让他们做到如何成为一个隐形人。”
“奴婢知道了。”
木三立刻反应过来:“就好像当初大内侍卫处情衙里,有一批普通人,他们没有武艺,但他们都是很强的杀手,谁也不会在意他们,因为他们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显眼。”
“嗯”
方解点了点头:“所以我才会想到让罗蔚然来训练他们,记住我给你的权利,你的人没有别的事要做,就是在暗中好像苍蝇盯住食物一样,盯住每一个官员。你直接向我一个人汇报消息,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调动你们。”
“是!”
木三重重的点头:“那么……真的是谁都可以查?”
方解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要一个身份甚至一份我给你的手令,这样你好行事。但这些我都不会给你,甚至我不会承认跟你有过这次谈话。”
木三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后俯身:“奴婢明白了。”
……
……
散金候府
吴一道推门走进酒色财的房间,看了一眼笑呵呵迎过来的酒色财:“伤好了些没有?”
酒色财抖了抖身上的肥肉:“已经好利索了,爷有事吩咐?”
吴一道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吩咐,倒是有些事要问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