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极宫出来之后方解并没有乘坐穿城马车回去,而是迎着雪花在大街上缓步而行。没出宫城的时候雪才在地上铺满一层白,转过两条街之后雪已经有靴子底那么厚了。上一场雪的残雪还没有化,这一场雪接踵而来。也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觉着长安城里不够美,到了冬天就可着劲的装点。
感受着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若是细心去体会有一种很无聊的奇妙感。看起来神态轻松的方解,实则心事重重到脚步都有些沉重。他走路的时候微微垂着头,看着平整干净的雪面被自己的双脚踩出印记。一步一步,那么清晰。
皇帝的话一直在他耳边绕着,亲手把他捧起来的皇帝似乎玩性很浓,把他扔进囚笼再放出来,然后再一脚把方解踢进这个按照道理方解玩不起的局里,皇帝是不亦乐乎,方解却要去拼命。
如果说长安城就是一片大湖,那么朝廷就是这湖最深处。没几个人可以轻松泛舟其上自由往来。方解现在脚下只有一根芦苇,想要渡湖……谈何容易?
大街上的行人极少,穿城的马车上都没什么人,马车经过方解身边的时候车夫热情的招呼他上车,或许是没看清方解那一身演武院的院服,他喊的是少年坐车不坐,八个铜钱送你到家门口。
方解认真的问不是五个铜钱吗?
车夫扭捏道这不是大雪吗,多加三个铜钱也不算过分吧。
方解问无论送到哪儿都是八个铜钱?
车夫说如果你就坐一里路我好意思收你八个铜钱吗?十里之内,还是五个铜钱。超过十里加收三个,公道不公道?
方解说果然很公道,但我不坐。
车夫几乎气歪了鼻子,心说你不坐跟我说半天干嘛?他用最鄙视的眼神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催马扬鞭赶着马车离开。方解傻乎乎的笑了笑,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
天色越来越阴沉,云压的那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捧新开的雪花似的。方解忽然有些后悔没坐马车,若是一路走回铺子最少还得一个时辰。院服脏了还得自己洗,虽然有了女人……可沉倾扇才不是那种肯抱着木盆洗衣服的类型。
所以他决定抄近路。
转进另一条街道,方解走进这条街的时候看了看街口的牌子。
东十八街方解计算了一下路程,距离铺子所在的东二十三条还有很远。这条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看起来格外的清净安详。长安城各坊市的布局几乎相同,笔直的街道将坊市切豆腐块似的分开,若是能从高空俯瞰的话,会震惊于这座雄城的构建怎么会如此规矩。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声音很清晰,方解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道两边的铺子。走进东十八街大概百米左右,他发现这本应繁华的地方竟然有一片破败不堪的宅子。看那残缺的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无人问津了。要知道长安城虽然很大可寸土寸金,商人们怎么会看着这么一块好地方置之不理?
所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片宅子。
墙壁已经坍塌了几处,但门洞还算完好。已经锈成了一团的铁锁看不出来本来的样貌,几乎和铁链融在一起了。方解顺着墙壁的一个缺口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院里面的枯草已经覆盖住了整个院子。不是能看的很清楚里面房子如何,但那露出来的黑黝黝的残破窗口就好像地狱之门似的让人心里发寒。
方解不解,这地方为什么会荒废掉?
他在院子前驻足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宅子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走进了距离这宅子不远的街对面的一座茶楼。本来这茶楼的生意就不算很好,距离那丧气的地方这么近茶楼的老板也是苦不堪言。这大雪的天竟然有客人进门,老板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当他看清了方解身上的演武院院服的时候,心里更激动起来。演武院每个月学生们可以外出三天,这三天休课的时候学生们晚上也不必回到演武院住。方解从囚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恰是演武院休课。
“公子快请进”
老兵拿起掸子为方解扫去身上的积雪,热情的态度令人心里很愉悦。方解说了声谢谢,然后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公子喝什么?”
老板问。
方解对茶道没什么研究,随便在单子上指了一种价格中等的茶叶,不张扬也不低调。老板先派人送上来四样干果小点,然后亲自动手为方解泡茶。
“老板,那边的宅子废弃很多年了吧?”
方解问。
他之所以好奇,是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抢手值钱的地皮居然无人问津。
“您说那儿啊,咳……别说了,那地方晦气之极!”
老板叹了口气,似乎一肚子的怨言。
他挥手将一只出现在门口的野猫赶走,眼神里都是厌恶。那野猫回头看了一眼,走到一处墙根下面趴下来,大雪中显得有些可怜。
提到不远处街对面那宅子,这茶楼的老板就打开了话匣子。他端着自己的紫砂壶在方解对面坐下来,让小二又添了两样干果。这样的天气客人就方解一位,老板或是太过无聊,所以一开口就停不住。
“据说这宅子在很久很久以前住的还是一位朝廷大员,我记得听我父亲还是我爷爷提起过来着……这地方就算没破落一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据说因为那位大人犯了事被剥去了官爵,一家人被轰出了长安城。临走前他将这宅子低价卖给了一个富商,这地方曾经繁华,现在最繁华的东二十三条也比不得这里曾经的繁华。”
老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正因为这里当时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繁华的地方,那富商低价买了宅子自然欢喜,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家眷住了进来。说来也奇怪,或许是他的身份压不住这宅子的地气,家里人接二连三的病死。到了后来,他们一家更是被生意上的对手下毒杀了。”
“一家几十口啊,一个没剩。”
“哦?”
方解忍不住问道:“这么猖狂,想必那凶手也没什么好下场了。”
“那是自然,据说皇帝亲自下旨,如数抵命,那个下毒的富商家里也被砍了几十口人,剩下的都充军为奴了。”
老板叹了口气道:“再后来,这宅子再次被人买下,后来也是接二连三的出事,不是仆人掉井里淹死了,就是抱病而亡。这地方越来越邪乎,后来听说是那被罢官驱逐的大人因为悲愤难平,一出长安就毒死了自己的家眷,然后孤身一人返回长安城,就吊死在那宅子一间偏房里,过了许久才被人发现尸首。都说是怨气太重,鬼气太浓,谁来也得倒霉。”
“所以这宅子就荒废下来了,就这因为这个破宅子,整条东十八街都跟着衰败,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这里不行了,东二十三条才繁华起来的。”
方解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看了那宅子一眼。他可不信什么鬼怪,那宅子接连出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当时有人故意为之。但后来为什么没有接手这宅子就不知道了,至于那么多鬼怪之谈,多半是以讹传讹。
“这宅子地契在谁手里?”
方解问。
“不晓得”
老板晃了晃脑袋道:“多半是在长安府衙门里。”
方解嗯了一声,饮尽了杯子里的茶,再次看向那宅子:“若是把这块地方买下来,重新起一片院落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有鬼魂,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那可不一定!”
老板道:“有顽皮的孩童经常爬进去玩捉迷藏,今儿一早有几个孩子进去没多久就吓得嗷嗷哭着逃出来,说是里面有恶鬼。我多事问了问,说是里面本来住着的一条野狗死了,脑袋被咬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死的。可是能无声无息的咬死一条野狗,而且这里又不可能有什么野兽,除了恶鬼还能是什么?”
老板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指了指外面那只蜷缩在墙根冻得瑟瑟发抖的野猫说道:“您看,连那野猫都不敢进宅子里避雪。”
方解顺着老板的手指看过去,随即微微皱了皱眉头。
确实,那只野猫宁愿在墙角蜷着顶着风雪,也不愿意进入那个破落的宅子里,这不和常理。
或许,那宅子里真有什么怪异吧。
方解笑了笑,打消了对这片破落院子的念头。本来他只是好奇而已,花了一壶茶的钱,还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这个下午就这样过去。方解起身,结算了茶钱走出茶楼。才走没几步那茶楼的老板追出来,送了他一柄半新的油纸伞。
“不值钱,公子拿着挡挡风雪。”
老板将伞塞进方解手里,等着方解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心满意足的跑回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他讲故事,这少年是个好听众。方解擎着油纸伞往回走,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只野猫。
不知道为什么,那野猫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很复杂的申请。
方解笑了笑,心说自己听了个故事便开始疑神疑鬼。
风雪道上,少年独行。
在他消失在东十八街的街口,似乎有一片乌云从天空中急速的坠落下来落进那破落院子里。蜷缩在墙角的野猫凄厉的叫了一声,转身逃走。茶楼的老板看着惊惶逃走的野猫撇了撇嘴,心里说道你休想吓着我。
他目送那少年离开,没注意到破落院子里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从墙缝里往外看了看。
老板想着那少年多给了二十文茶钱,足够买一把新的油纸伞了。自己送伞还得了个人情,说不定多一个老主顾呢,于是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野猫逃的无影无踪,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就在这天,长安城里又出了三宗命案。
死的三个,都是演武院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