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看着面前这座新起来的坟包,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你希望有来生可以找我报仇,我希望你的愿望可以实现……在我亲手杀了的人面前说这话,我果然是越来越矫情了。”
方解转身,脚下一点离开了这片林子。
在他走后不久,卓布衣出现在这座新坟前面。他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方解不懂修行,能感知的天地元气也有限。虽然这段日子以来在丘余的指点下,对于在体外运用天地元气的尝试有了进展,但他依然无法感知到卓布衣这样的高手。
卓布衣之所以皱眉,是因为他发现方解的行事风格越来越让人心里发寒。他是一直跟着方解来到这里的,亲眼看到了方解以绝妙的连珠箭射杀陆鸥的五个随从老兵,然后用一种很阴狠的手法逼迫着陆鸥透露了不少关于罗耀的事。
这些事,卓布衣也都听到了。
他本来就是个极罕见的感知类型的修行者,而且修为远在沐小腰之上。
当方解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之后,卓布衣将目光转到面前的土坟上。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挥手一拂。
一股劲气过后,那座坟包便消失不见。
那里变的很平坦,虽然新土看起来依然很明显。但现在这个时节,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钻出来一层绿茸茸的小草。一两个月之后,只怕再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着一个边军五品将军。
卓布衣招了招手,从暗处掠过来几个飞鱼袍垂首站在他身边。
“把附近清理一下,血迹掩埋。”
那几个飞鱼袍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清理痕迹。
卓布衣缓步走到一边坐下来,眉头依然皱的很深。方解之前的表现确实足够冷硬心狠,可在最后时刻为陆鸥立一座坟的举动又让卓布衣很不满。本可以做的毫无痕迹的一件事,偏偏要留下痕迹。他知道这是方解性格里的东西在作怪,那是一种有时候要不得的善意,虽然只能算作伪善。
他感念于方解这段日子以来的变化,也失望于方解的不足。
卓布衣坐在方解之前做过的石头上,等着手下清理现场痕迹。不多时,远处又有几个飞鱼袍掠过来,为首的组率对卓布衣抱拳道:“官道上的尸体和马车残骸都已经处理掉了,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卓布衣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分派几个人,先到江边雇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解他们明天一早就会起行。雇到船之后分作两队,一队继续跟着钦差的队伍,另一队先一步赶到洛水与长江的交汇处等着,看看有没有左前卫的人在那里。”
“喏!”
那组率应了一声,扭身带着人快速离去。
“方解……”
卓布衣在心里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罗耀的事如此上心,但也知道你肯定不全是为了替陛下做事。只是你既然不打算做一个善人好人,就应该明白若是不放弃那一丝伪善还是成不了事。”
赶回罗城之后,方解在钦差队伍所住的那个大院外面转了一圈,然后从一处隐秘的地方跃了进去。院子里,黑小子已经等的有些心急了。
“叶近南到你房间门外叫了两次,聂小菊挡着不让他进。若是再晚回来些,难保不会让他起疑心。”
方解点了点头,接过黑小子递过来的衣服快速的换了,一边换衣服一边笑着说道:“回来的晚了是因为收获很大,从陆鸥嘴里问到了许多关于左前卫的事。这些事,咱们在雍州若是去查,一个月也未必查的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跟着,一个人去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黑小子瓮声瓮气的说道。
方解道:“任何人不在这院子里都会被人怀疑,越少人出去办事越好。叶近南不是笨蛋,真要是推门硬闯咱们的布置立刻就露馅。但只要你们都在,叶近南的怀疑就会降低不少。”
换好衣服之后,方解跑到自己居住的那间房子后面轻轻敲了敲窗户。穿着方解衣服的陈孝儒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跑过去将窗户打开。方解翻进来低声问道:“没什么事吧?”
陈孝儒将方解的衣服脱下来,然后翻到窗户外面:“除了叶近南来过之外,再没有别人来打扰。你是在酒席上喝多了酒被郡守和郡丞两位大人亲自送回来的,叶近南也看到你醉的人事不省了,应该没有发现什么。”
方解嗯了一声,从桌子上将酒囊拿起来灌了几口,然后又在自己身上洒了一些酒液。
也没脱靴子,直接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装作呼呼大睡。
之前他在酒楼里装作喝的烂醉如泥,被魏郡郡守等人送了回来。被人抬进屋子之后,方解就让与自己身材差不多的陈孝儒换好衣服躺在床上,而他则从后窗出去,翻墙去追陆鸥。从出了长安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陆鸥离开大队人马,等了这么多天,总算让他在到长江之前等到了。
若是陆鸥到了长江岸边再分开走,方解也没什么办法。
躺在床上,方解将刚才从陆鸥那得来的消息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遍。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罗耀和佛宗的人有没有来往,倒是知道罗耀府里养着不少巫师。对陆鸥的这种逼供,也算不得太精妙的手法。
罗耀和佛宗有联系,还养着那么多巫师。
罗耀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接触那些巫师,他的性格大变是从罗武被他亲手杀了之后。
罗耀的妻子应该知道很多秘密。
罗耀拥兵超过四十万。
罗耀的儿子罗文似乎有什么对他父亲不满的地方。
这些信息整理过滤之后,方解的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些轮廓。
在罗耀亲手杀掉他的大儿子罗武之后,他的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然后他开始对巫术感兴趣,开始和佛宗的人有了来往。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牵连?
罗文为什么会对罗耀有不满?
一个和佛宗有联系的拥兵四十万的大将军,难道真的对皇帝忠心耿耿?还有就是南燕皇帝慕容耻和罗耀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
方解发现这些事似乎都和自己有关联,可仔细想过之后发现又找不到什么地方能联系到自己身上。如果当年真的是罗耀安排了一切,那自己和罗耀是什么关系?陆鸥说十几年前罗耀一怒之下,杀了不少养在府里的巫师。那些巫师是不是因为没有做到罗耀的吩咐,罗耀才一怒之下屠了他们?
十几年前,那个时候自己刚刚开始逃亡。
那些巫师的被杀,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整理过的线索还是杂乱无章,躺在床上的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想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世,还是要到雍州之后才会有更多的线索。从叶近南对自己的态度来看,罗耀肯定是交待过他什么。
自己和罗文之间有过节,罗耀应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罗耀为什么要让叶近南对自己示好?就连自己打残了陆鸥,叶近南都能做到忍下来。如果要说这其中没有一点问题,方解才不会相信。
看来这谜底,只有到了雍州之后才有可能揭开了。
就在他思虑这些事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说话。方解听得出来,是叶近南又来了。他酝酿了一会儿,然后尽力用沙哑的嗓音对外面说道:“小菊,别拦叶将军,请他进来吧。”
叶近南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的脸色忍不住变了变。
方解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眉角歉然的笑了笑道:“让叶将军见笑了,本就酒量不佳,偏是诸多大人的好意又不好拂了,没记得喝多少怎么就醉成了这样。也不知道郡守郡丞几位大人,私底下会怎么笑话我。”
“小方大人……”
叶近南沉默了一会儿后道:“这样下去可不好……就算你喜爱沿途风景,也坐不得船,但与地方上的官员还是少接触的好。你是第一次出京办事,若是被朝廷的御史大夫们知道了,难免不会在陛下面前参奏。小方大人前途无量,何必要授人口实?”
方解摇了摇头道:“一开始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装清高拒人千里,谁知道后来竟是愈演愈烈难以推辞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若是一概推了,岂不太得罪人?”
“不过……”
方解语气一转道:“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你说的没错,这样走下去,只怕到了雍州也就夏天了。过芒砀山就是长江了吧,咱们明儿一早就去和郡守大人辞行,然后走水路……虽然晕船难受,但每日喝多了酒的感觉更难受。”
“真的?”
叶近南有些出乎预料:“如果小方大人真的准备走水路了,那我现在就得派人去安排了。对了……还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告诉你……陆鸥因为归心似箭再加上伤势确实难以承受车马劳顿,所以今日先一步离开,打算走水路直下雍州。”
“啊?”
方解假装惊讶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他先行一步也好,免得看着我不自在。”
叶近南又和方解随意聊了几句随即离开,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轻松了不少。
天色已经逐渐黑下来,就在距离方解所住那个大院不到二百步远,大街左侧有一家客栈。中午的时候有一行七八人住了进来,听口音都是北方人,帝都人说话特有的那种腔调格外的明显。
这些人住进来之后不久就有两个人离开,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他们两个回来之后,又换了两个人离开了客栈。
“公公交待,沿路上第一件要做的就是除掉陈哼和陈哈。这两个人虽然心智未开,但修为极强。咱们若是硬拼的话未必会赢……等钦差的队伍离开罗城之后若是改走水路的话,咱们也就没有机会了。”
“怎么办?”
另一个人问道。
“既然那是两个孩子一般心智的人,硬打不是对手,只能智取。”
为首的这个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看样子竟是依稀与当初皇帝身边的暗护卫离难有几分相似。他的包裹里也有一柄长剑,剑鞘上也刻着一个离字。
“据说那两个白痴喜欢美食,这就是咱们可以下手的机会。若是燕狂陈孝儒他们三个不好动手,咱们就要想办法把那两个白痴引出来,然后除掉。有喜好的敌人再强也不可怕,更何况那还是两个傻子。”
“只要方解不在身边,想骗两个小孩子不难。”
他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咱们暗护卫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陛下对大内侍卫处的人越来越不信任,而苏公公在陛下面前当属第一要紧的人物。咱们若是做不好事,苏公公也会跟着被陛下责罚。若是想把大内侍卫处的那些人压下去,咱们必须把这件事干的漂亮些。”
“吴未留……你明天一早想办法和燕狂他们联络上,让他们想办法将陈哼和陈哈从那大院里骗出来。告诉他们做的小心些,别让方解察觉!”
“喏!”
他的几个手下应了一声,然后分头出去办事。
为首的人将长剑从包裹里取出来,看着剑鞘上刻着的那个离字喃喃道:“咱们暗侍卫辉煌的时候就要到了,只可惜家兄没看到这一天就已经过世。”
他叫离火,离难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