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上马车之前看了黑小子燕狂一眼,却没有问什么。但燕狂显然明白了方解眼神里的含义,所以摇了摇头。陈哼和陈哈回来之后说没有吃到包子是因为是鱼肉馅的,而他们两个到现在为止最恶心的就是鱼。
方解自然不会相信有什么鱼肉的包子,所以他知道肯定出了问题。
黑小子现在不说,方解也没打算逼他。
他微微颔首,然后扭头走向队伍最后面登上了怀秋公的马车。
“今天就能穿过芒砀山,天黑之前就能到长江渡口。这一路上承蒙怀老的教导,让我学到了许多之前闻所未闻的东西。只是没想到这一路走的竟是这般快,一晃就要分开。”
怀秋公笑着说道:“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相处的日子再久终究是有分开的一天。到了长江渡口我顺流东下而你将逆流西行,自此一别之后你我怕是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觉晓……这路上你耐着性子听我这糟老头子胡说八道,没有厌烦,殊为不易。我知道年轻人都不喜欢和我这样的老头子聊天,因为你们会觉着我说的话太迂腐,臭不可闻。”
方解摇头:“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只是您已经走过而我才刚刚走到。如果我用自己才走到的地方,来讥讽您已经走过的地方,那是最无知白痴的表现。”
怀秋公道:“你能明白这些,很好。但这世上大部分的年轻人不懂这些,在他们看来老人家都是即将腐朽的木头,根本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方解道:“可不听老人的忠告,年轻人腐朽的速度会更快。”
怀秋公笑了笑道:“大部分年轻人,都会觉着和我们在一起聊聊是很无趣的一件事。而我又是个喜欢装清高的,所以也懒得做什么提携年轻人的虚伪事。不过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而已,索性不去碰对方的不喜就是了。你与大部分人不同,只这一句谁都从年轻时候走过就让我喜欢。”
“没错啊……”
他缓缓的舒了口气,看着窗外语气平缓的说道:“我记得我年少的时候,也看我父亲不顺眼……总觉得他说的话都是没用的东西,觉得他太老实木讷,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意义。那个时候我总觉的自己才是对的,而他……是个只会做豆腐其他什么都不会的人罢了,一无是处。”
“等到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现在所说的许多话竟然都是他曾经说过的。他愚笨,木讷,但他并不是没有智慧。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也一样,看不惯老人的约束听不惯老人的教化。”
方解点了点头:“所谓的智慧,其实很大一部分是靠积累得来的。年轻人所走的路,或许是只是在重复着父辈年轻时候的轻狂。”
“你是个孤儿。”
怀秋公看着方解说道:“孤儿的性格一般都有些冷僻,但你不同。没有人在你小时候打过你骂过你约束过你,你反而知道那些并不是老人对你的偏见。”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人约束我……所以我才会比别人明白的早一些。”
方解笑了笑:“怀老今天倒是许多感慨。”
“是发现你越来越惹人喜欢,即将分别有些不舍。”
怀秋公微笑着说道:“你最初到长安城的时候,我眼里根本就没有你。哪怕你在陛下面前献上算科小字法和拼音注字法的时候,我也不认为你是个天才。短短一年多,你爬到了现在这个高度我也一直认为靠的是运气……但和你相处这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其实哪儿有一直靠运气成功的?即便有,也属于那些准备更充分的人。”
他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都是赞赏:“这段日子,我说了许多事,一开始对你说这些是因为陛下的交代,到了后来,我倒是越发的希望能多告诉你一些。你现在成功,将来一定也会成功,我知道的那些经验对你来说也许帮助并不大,可没准也能让你少走一些弯路。”
“离开长安离开朝廷……”
怀秋公摇了摇头:“我在十年前就有这个念头,那时候陛下才刚刚登基。但陛下不准,我便留了下来。后来想想,其实只是我贪恋权位舍不得放手一些东西罢了,人越老越贪恋这些东西。我以为自己还能再为杨家多效力几年,以报当年真宗皇帝的赏识之恩。以这个借口让自己赖在官位上不下来,还沾沾自喜。”
“可笑可笑……”
方解道:“怀老,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或许,等你回到家乡之后,还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没有了朝堂只有田园,没有了同僚只有乡亲,没有了荣耀只有平淡……你会觉得无所事事,觉得枯燥乏味。因为我知道,您现在,还没服老。”
“哈哈……”
怀秋公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话中那点不甘还是被你听了出来,你这小家伙好像狐狸一样狡猾。”
他顿了一下忽然语气有些异样的说道:“不过现在身退也好,临死之前没准还能太太平平的过几年。”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心里猛然一动。
怀秋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说这天下没有几年可以太平了。以他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便他已经告老归家,从他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方解诧异了一下。
“怀老……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怀秋公将车窗帘子放下来,不再去看沿途秀美的风景:“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你只需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天下再怎么样,也还是这个天下。”
这话,方解更诧异。
怀秋公似乎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叶近南身边那个被你打残了的陆将军,此时已经深埋于黄土之下了吧?”
方解微微愣神,没有否认:“是”
“我就知道,你会从他开始下手。”
怀秋公道:“想查罗耀,那个姓陆的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你与他有私怨,所以猜到你杀了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以你做事的风格,要是不利用这个人才奇怪。你这一路上故意正眼都不瞧那人一眼,就是故意在让他心中愤恨吧?他越来越难受,只能脱离队伍先走。而你,就一直在等着他离开。”
方解笑了笑道:“幸好怀老您不在刑部或是大理寺做官。”
怀秋公摇头:“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那个叶近南现在只怕已经在后悔了。当时他没想到,不代表他现在想不到。等你们到了雍州之后,他发现姓陆的并没有回去,他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怀老的意思是,我这次到雍州不会好过?”
怀秋公沉默了很久之后摇了摇头:“你毕竟是钦差,如果罗耀真的只是想求陛下赐婚,你到了雍州纵然不被奉为上宾也不会为难你,罗耀行事风格虽然直接甚至可以说狠辣,但其城府同样深不可测,即便他知道姓陆的牙将死的不明不白,应该也不会追究什么。”
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让我拖罗耀半年,也就是说我在雍州最少要待上两个月,这两个月可怎么耗过去?”
“这个靠你自己。”
怀秋公道:“我能教你的无非是些朝堂上的东西……至于你怎么在雍州耗上两个月,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若是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陛下也就不会派你南下。”
“怀老”
方解顿了一下忽然问道:“说句越了规矩的话,您认为西北战事是否能顺利平定?”
“西北不难,可若是再加上别的地方……那就难了。”
怀秋公想了想问道:“我听说你曾经对陛下进方略,以水师封锁水路,断开西北三道与内地的一切粮道,打算把那三道江山封成一块荒地?”
方解点了点头:“不成熟的想法,说了我便后悔了。”
“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后悔。”
怀秋公笑了笑:“这方略虽然不好实施,但对于朝廷来说未尝不是办法。陛下一心想亲力收复西北三道,让你拖上罗耀半年也是为了调集大军运送粮草。但是,陛下亲征,百万大军半年就能将国库拖空……相比于你提出的封而不打的策略,打,似乎消耗更大。”
“若是以朝廷强大的水师封住水路,只需半年,叛军就会逼不得已向东进兵,叛军没有战船,渡河谈何容易?让叛军攻一次,咱们就挡一次,有机会就杀过去,没机会就退回来。这样打虽然略显小气,但对朝廷有利。给朝廷两年时间充盈国库,训练兵勇,然后再进兵伐之,当无败可言。”
听到这番话,方解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样子,陛下是等不了这两年。”
“陛下又岂是只想打回西北三道?”
怀秋公笑了笑:“我侍奉陛下也有十几年了,对陛下的性情也算了解一些。陛下坚持亲征讨伐叛逆,其实还是存了进兵蒙元的念头。满都旗那两千里草场已经在大隋的疆域图上画出来了,陛下会再剪掉?”
“还打?”
方解皱眉:“国库最多支撑大军半年,若是再对蒙元用兵……朝廷……扛得住吗?”
他问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刚才怀秋公说也未必再有几年太平的话,心里忽然一惊,隐隐间,他似乎明白了怀秋公是什么意思。
“所以陛下现在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所以才会派你到西南雍州。”
怀秋公道。
方解道:“西南不乱,陛下就会放开手脚去打……可是,西南一时不乱,不代表久后不乱。若是朝廷大军在西北耗上几年,国库空虚,兵备骤减,西南……未必稳固。”
“怀老,我怕自己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万一查不出什么,岂不误了大事?”
怀秋公笑了笑淡然道:“其实说难也不难,你只需记住,人要做乱必然心虚,无论是谁。所以从罗耀对你的态度你就能看出些端倪,他若对你冷冷淡淡不闻不问,那他便还是那个高傲的大将军。若他对你热情殷勤……你就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