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位于大隋平商道,取平商两个字的是先帝。这字面上的意思最是简单,因为这里曾经是商国然后被他灭了。不过如果大隋再平平稳稳的走过第二个百年之后,那么平商道的百姓或许就会忘了平商这两个字的含义。
但现在还没有。
大隋灭商不过才二十几年,当时二三十岁的人现在正是开始怀旧的年纪,而一旦失去了什么之后,人们的记忆里往往都是这个东西的好处。比如恋人,当你松开了那只牵了多年以至于厌恶的手,没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蜷缩在被窝里卑贱的哭泣缅怀自己失去的美好。
往往在这个时候,那美好会满满的占据一个人的心。
平商道的百姓们也是如此,二十几岁以下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那场大战,他们对商国的印象全部来源于父辈茶余饭后的追忆。而在老人的追忆中,商国是个美好的足以媲美天堂的地方。
说好听点这样的情愫可以称之为念旧,说不好听的那就是矫情。
商国灭亡的时候国家已经腐烂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不然大隋的军队就算再精锐也不会如此的势如破竹。当年有多少商国百姓为隋军摇旗呐喊?当年有多少商国士兵临阵倒戈?当年有多少商贾列队欢迎?
才二十几年,人心就变了。
因为百姓们发现他们期待的美好并没有如数到来,虽然大隋对于西南的百姓给予了诸多的优惠政策,但任何一个朝廷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所以必然有一部分极端分子跳出来追忆那个曾经伤害了千万百姓的亡国,在他们嘴里大隋的一切都是垃圾,而逝去的商国一切都是美丽。
这样的人多起来之后,总会有个专治这种人的郎中站出来。用自己的手术刀将病态割掉,顺便割掉的还有脑袋。
这个郎中叫罗耀。
有人叫他罗屠夫,有人叫他罗蛮子。
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对他的称呼,是罗大将军!
平商道隋安郡如意县在七年前在一个给自己改名为追商的人秘密策划勾连下,爆发了第一次反对大隋统治的叛乱。这种事若是成功了那么就可以改称为起义,如果失败了那自然就只能是叛乱。
这个叫追商的人是个有神棍潜质的人,他秘密在如意县活动了三年,说服了大批百姓加入了他创立的如意教。就连如意县县令和县丞都成了他的弟子,孝敬给他一大批金银珠宝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妾。
七年前,追商自大的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站在大隋的对立面。于是他号召百姓拿起手里一切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粪叉,锄头,铁锅,擀面杖……一开始是数千名如意教的忠实信徒先攻占了县城,然后如意教的弟子开始大肆宣传说追商是真命天子转世。
什么是真命天子?
怎么才能让百姓相信他是真命天子?
简单。
追商让人在河里挖出来一块刻着大字的石头,石头上写上几句他是真命天子的话就能糊弄一大批人。然后他再装神弄鬼号称自己可以被如意老祖附体,说一些所谓的预言就又骗了一大批人。紧跟着他让人四处宣扬其实他才是商国灭亡之后一直隐姓埋名的太子殿下,于是又骗了一大批人。
至于什么是如意老祖,鬼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在追商的描述中,连大轮明王都要参拜如意老祖。
神的预言。
皇族血脉。
这些历来就是最能让愚民信服的东西,他们甚至比信服已经接连免了他们七八年钱粮赋税的皇帝还要信服所谓的商国太子。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了如意县可以向外大肆扩张“国土”的时候,追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封如意县令为大丞相,封县丞为兵马大元帅,号召如意教信徒聚集起来组建军队。
当时这件事闹的很大,沸沸扬扬。
而大将军罗耀对这件事的处置之简单,让人不得不唏嘘感慨。
当时正在书房里练字的罗耀听到了属下的汇报,他没有停下而是工工整整写完了一首七绝才放下手里的笔。他问自己的手下如意县何在?他的手下将地图展开之后指给他看。罗耀看了看之后拿起自己刚刚练字的狼毫在地图上如意县的所在换了一个圈,然后指着那个圈里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这里不要了”
于是,两万左前卫精甲开进如意县,非但是人一个不剩,鸡犬也不留一只。大军杀进去之后见人就杀,哪里管是不是叛贼?豪情万丈的如意教教主追商和他的大丞相大元帅吓得丢弃了自己的教众后狼狈逃走,所谓的如意县叛乱三天就被左前卫平灭。
诛杀叛贼十六万七千三百二十九人。
自此之后如意教销声匿迹,不过偶尔还能听说那个追商在某地现身继续宣扬自己是什么神灵指定的真命天子。不过这个人吃过亏倒是长了记性,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天。自以为壮阔实则小丑一样的继续活着。
方解听到罗耀淡然一语平灭如意教叛乱的时候,大船刚刚进入平商道。给他讲这段往事的,是左前卫四品郎将叶近南。没有人比叶近南更熟悉如意县的屠戮,因为他当年就是参与者之一。
而从他嘴里平平淡淡讲出来的经过,才是最真实且让人心怀激荡的。
方解脑子里一直是那五个字在盘绕,故事听完了依然还在脑海里飘飘荡荡。
这里不要了是心肠多坚硬的人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五个字?十六万多人被杀,死尸堆积起来能有半个芒砀山那么高。但你能说他们不该死吗?你能说他们无辜吗?可以骂罗耀是屠夫是蛮子,但却无法将同情甩给那些被杀的人。
“这里才入平商道,距离雍州城还有七百六十里。”
讲完了故事的叶近南喝了一口茶,看着被大船切开的水面喃喃道:“没想到日子过的竟是这么快,想想看奉了大将军之命前往帝都好像就在昨天,一转眼却是几个月如飞过去。不过总算是回来了,小方大人你来雍州我的差事也算是做完了。”
方解笑了笑,看了看地图后问道:“水路不能直通雍州?”
“不能,咱们在前面安来县下船该走陆路,剩下大概五百里行程快马加鞭的话三五日就能到雍州城。我已经派人先回去报信,大将军已经派人准备迎接钦差。”
叶近南道:“本来这条河是直通雍州城的,但是灭商的时候,大隋水师从洛水南下,商国皇帝为了阻止水师,不惜让人挖开了河堤,结果洛水改道,淹没了上万亩粮田。将雍州以北变成了一边泽地,但商国皇帝却没有想到,大将军竟然带兵硬生生从那片沼泽穿越过去,数万大军损失了三成,却趁着商人大意的时候直接杀入了雍州。”
方解能明白为什么罗耀会如此果决,大河改道,淹没良田万亩,要想等到水退没有几个月根本不可能,若是绕行也要耗费不少时日。但能明白不等于方解认同,三成精锐陨在沼泽里,由此可见罗耀的心狠不只是对敌人,对自己人也一样。
可再想到他连亲生儿子都能杀,这又算的了什么?
“当时洛水改道,雍州城里的商国人都以为咱们大隋的雄兵会被阻挡住。据说商国皇帝还因此而大宴群臣,有忠臣进言说淹死了不计其数的百姓就算阻挡了隋军也不应当庆贺,反而被商国皇帝下旨勒死。这样昏聩的皇帝,这样腐败的朝廷,怎么可能挡得住大隋的精锐之师?”
叶近南自豪道:“我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大战,但大将军府里如今还养着许多已经年迈的老兵。我曾经听他们说过,当时满身黄泥的左前卫人马骤然出现在雍州城外的时候,商国人全都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隋人竟是如此勇敢果决,城墙上的守军吓得连弓都拉不开。”
“其实大军穿越沼泽之后已经疲乏不堪,哪里还有立刻攻城的能力。可没想到商国人竟是自己先乱了,城中的商国大臣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降,最后两派人打了起来。主战的都是武将,所以打起来之后反倒变得简单。他们派兵将主降的大臣全都诛杀,然后准备号召百姓上城防御。”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事就让商国人的军心大乱。”
叶近南道:“商国的皇帝,竟然在全城动员的时候准备悄悄将皇后和他的两个儿子送出雍州,这件事被巡城的商国军队发现后将他的两个儿子拿下,皇后被逼自杀。商国皇帝大怒,下旨将主战的几个将领杀死。雍州城内的百姓立刻就乱了,谁还有心思帮这样的皇帝守城卖命?”
“结果左前卫的大军才准备攻城,城墙上的商国军队就有人竖起白旗。攻克雍州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倒是攻打皇城的时候遇到了些困难。戍守皇宫的是禁军,就是这支军队诛杀了那些逼死了皇后的武将。总数不过两千,却死战不退。非但如此,商国皇帝身边还养着不少蛮人的能人异士。”
“不过大将军亲自带兵向前,上过皇帝的禁军也没坚持多久就被剿灭。”
叶近南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听老兵说,大将军在商国皇宫前,一步杀一人,连杀商国皇族的高手护卫二十几人。更是一拳震死了八品符师……八品上的符师啊,我活到现在一个都没见过。”
这些往事,方解听过一部分。
但没有叶近南说的如此直观,如此清晰。
他已经听过太多关于罗耀的事,每一次听到心里的感觉都不一样。
安来县一座废弃已久的破庙里,一群人跪在地上参拜一个身穿麻布长袍的男子。这个男子大概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素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然有一种仙人的飘逸感。他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垂过了胸口。
他的双手在小腹前重叠,手心朝上。左手叠加在右手上拇指相对与手掌形成了一个圆。
他的脸色很白净,眼睛很明亮。
“我是神灵选定的使者,是商国最后的皇族。那个给自己改名慕容耻的人无耻的窃取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也背叛了伟大的商国。现在我回来了……就如同经历过烈火焚烧的凤凰,永远也不会消亡。我的意志将会化作雨露洒向人间,让所有人都看清这个世界。”
他松开手张开怀抱:“追随我吧,你们将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