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牛儿带着三千六百名叛军,出大营之后就开始加速,朝着伏牛山连云寨扑了过去。叛军大营距离连云寨的距离不算太远,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士兵们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战争来的有些突然,他们都没有做好杀人或是被杀的准备。
崔牛儿看了看身边这个身上满是污泥的叛军士兵,这个连云寨唯一逃出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崔牛儿总觉得这个人之前说的话不怎么可信。
“你说实话,左前卫到底出动了多少人马夜袭连云寨?”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这个士兵脸色有些发白。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的回答:“应该不超过五百人。”
“你确定?”
崔牛儿问。
“我……我也记不清楚了。”
士兵垂下头,说话吞吞吐吐。
“如果你不说清楚,我现在就带着人马回去,然后把你交给大将军处置,就说你是个逃兵!你应该知道大将军治军之严,你能有什么下场?是五马分尸,还是乱棍打死?”
“不要!”
士兵连忙摇头:“其实……其实左前卫夜袭连云寨的人,应该不超过一百人……我是怕被大将军责骂才说是至少五百人的。当时大伙都睡了,根本就没有人设防,箭楼和了望塔上的守兵睡着的时候就被人割破了喉咙,我是恰好起来去厕所,看见有黑影闪动,本打算是要喊人的……可是,可是那些左前卫的人已经进了院子,我要是喊,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你这个懦夫!”
崔牛儿忍不住怒骂道:“就因为你贪生拍死自己躲起来来,你三百多个同袍全都被人杀了!你还有什么脸回来?有什么脸活下去!”
士兵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崔牛儿说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次杀回去,我就冲在第一个,能杀几个敌人就杀几个,如果一个都杀不了就死了是我倒霉,如果多杀几个算我为兄弟们报仇了。要是我战死,我也有脸在地下和他们见面,要是我没死,我也会在战后给自己一刀。”
这话让崔牛儿楞了一下,他看着那个士兵道:“这才是汉子,你能这么想就不错,既然活下来了也别想着寻死,多杀敌人为兄弟们报仇就是了!”
士兵使劲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崔牛儿觉得心里堵了什么东西,不舒服。
“一百敌兵就敢偷连云寨,由此可见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探查的一清二楚!敌人知道你们夜里根本就懒得巡逻,这才敢派兵突袭!说起来……你那些兄弟死的也不能说冤枉,如果保持着戒备,敌人能杀上来?!”
士兵垂着头说道:“这么久了没有开战,大家想着也打不起来……”
“唉!”
崔牛儿重重的叹了口气:“长点记性吧!”
“对了,你下山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敌人的援兵?”
“没有!”
士兵摇了摇头:“我在林子里藏了好一会儿才敢冲出来,没看到敌人再有人马上去。他们一定以为人都杀绝了,没想到还有人能逃出来。敌军占了连云寨,估摸着心思和咱们一样,那里地势高,用千里眼能看到咱们大营里一举一动!”
“必须抢回来啊!”
崔牛儿喃喃一句后回身骂道:“都他娘的给老子走快点!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一个个脚脖子上好像拴着娘们的裤腰带,吃饭喝酒聊女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蔫!”
队伍再次加速,虽然距离不远,可这些士兵有一半是没怎么训练过的百姓,一小半是郡兵,大部分跑到半路就已经气喘吁吁。为了让士兵保持体力战斗,崔牛儿不得不又下令将速度放下来。
就这样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伏牛山脚下。
那士兵指了指:“将军你看,咱们的旗子都没换,敌人是想蒙混过去。”
“嗯”
崔牛儿想了想吩咐手下副将:“你带着大队人马在山下找隐秘地方等着,我带一百个人上去,就说是巡逻过来查看的,左前卫的人为了不暴露,见我带的人少,说不定就会开门,我们进去之后突然发难,控制住寨门后发信号,你带着人立刻往上冲,听清楚了吗!”
那报信的士兵连忙道:“那些敌兵很厉害,将军只带一百人太少了!”
崔牛儿摆了摆手:“无妨,若是带的太多他们就不敢开寨门了。记住,看见信号立刻就往上冲。三百多个兄弟的血仇,今天如论如何也要报了!”
副将应了一声,带着大队人马在山下藏起来。
崔牛儿带着那报信的士兵和自己的亲兵队上去,到了寨门外面,见箭楼和木墙上的士兵穿着的果然是自己人的服饰,只是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有些人衣服上还带着血迹。他对守门的人说自己是巡逻的将军,奉命检查连云寨,让领兵校尉出来开门。
崔牛儿仔细看了看,见木墙上的士兵手里握着硬弓一直瞄准着这边,从这一点就知道确实不是自己人。叛军这支队伍里,即便是弓箭手也做不到人手一把大隋的制式硬弓。那弓太金贵,大营里的弓箭手用的大部分是制作简陋的竹片弓。
“开门!”
他朝着木墙上喊了一句,等了一会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校尉服饰的人带着几个人一脸笑意的走出来。
就在那校尉走到身前的时候,崔牛儿猛的将刀子抽了出来:“动手!”
噗的一声,他的动作僵硬在半空。
崔牛儿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个报信的士兵手里握着的刀子,已经戳进了自己腰眼里。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士兵,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来一个字。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瞬间变得白茫茫一片,手里的刀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倒下去的那一刻,脑海里就有一句话清晰的回荡着。
功名但在马上取!
他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临别时痛苦纠结的表情,想到了那个朝自己脸上啐了一口浓痰的老太太,想到了乡亲们的白眼,然后想到了殷破山和自己面对面交谈说的那些话。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还是一个军人不是么。只要是个军人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身上穿着铁甲,在敌人中往来冲杀,等到打败了所有敌人的那一天,你就再也不是一个贫苦出身的泥腿子。你是人人敬仰的冠军侯,你的家族都因为你而荣耀。你会成为一个传奇,成为整个山东道的骄傲。”
这话,如此清晰。
崔牛儿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是他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大街上,乡亲们热烈的欢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家的老房子换成了占地几十亩的大院子,门楣上烫着金字的匾额在太阳照耀下下闪闪发光。
崔牛儿已经坚信自己不是个普通人了,他觉得梦想正在一步步实现。现在自己已经是四品将军,是村子里几百上千年也没出现过的大人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开创一个世家,就好像大隋太宗年间的大将军李啸那样,青史留名。
梦做了这么多年,一步步的在靠近。
可梦碎,为什么这么突然这么轻易?
他想不通,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才对。他觉得自己才是人生的主角,自己才是最终成为人上人的那个。在自己的幻想中,他会得到一个军人最终能得到的一切。还会有一个世家的千金成为自己的妻子,千娇百媚,为自己生儿育女。
每次幻想中,那女子的面容都那么的美。
他渐渐的闭上眼,力气迅速的从伤口里流逝。
这是梦吧?
这是梦吧!
崔牛儿临死前嘴角上勾出一抹笑意,他最后的念头是……那就睡一会儿吧,梦醒了就好,一切就都好了。
那报信的士兵将刀子抽出来,一脚将崔牛儿踹翻在地。然后挥刀将身边来不及反应的叛军士兵接连斩杀了四五个,那些叛军惊愕的站在那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木墙上的士兵松开了弓弦,羽箭精准的钻进叛军士兵的身体里。这些训练有素的山字营精锐,下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林子里冲出来早就埋伏好的山字营士兵,手里的连弩不断的发威,一百名叛军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被屠尽,尸体七零八落的躺了一地。
方解从寨门后面走出来,对装扮成报信叛军的陈孝儒摆了摆手,陈孝儒点头,然后转身跑了回去。
连云寨四周,至少四千名黄阳道郡兵已经埋伏好,只等着叛军大队人马上山。方解看了看那些尸体,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大犬,骑上马从后山下去,按我交待好的做。”
大犬应了一声,跃上战马从后山下去。谁也不知道,方解到底安排他去干什么了。
“去告诉陈搬山,让他带着人兜到叛军后面去!”
一个亲兵领命,也骑马从后山下去。
“准备好吧。”
方解将手举起来大声道:“让叛军尝尝你们羽箭和横刀的味道!”
山下,陈孝儒一脸惊慌的跑回来,结结巴巴的对那个叛军副将说崔牛儿被左前卫的人识破了,正在山上厮杀眼看就快支持不住。那叛军副将来不及多想,立刻让人吹响了号角。三千多名叛军知道厮杀的时刻终于来了,虽然害怕,但还是握紧了自己的兵器跟着军官们往山上冲。
那个叛军副将没有注意,陈孝儒在报告完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叛军们顺着山道密密麻麻的往上冲,伏牛山并不太高,山坡又缓,所以他们向前的速度并不慢。只是因为没有什么训练的缘故,队形很散乱。叛军的副将远远的就听见前面有喊杀声,心里急切,不断的催促着士兵们往前冲。
连云寨这边,方解的亲兵们用刀子互相碰撞然后呐喊着,就好像一块香喷喷的肉饼一样,引诱着饥饿难耐的叛军往这边跑。
三千多名叛军谁都不会想到,自己已经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里。
从一开始,胜负其实就已经注定。
今天,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和崔牛儿一样的怀揣着将军梦的汉子们死在这里。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本来就不愿意打仗不愿意杀人的百姓会命丧黄泉。连云寨就是方解挖出来的一个大坑,等着他们自己往里面跳。
在前面对他们招手的不是功名利禄,是数千恨他们入骨的黄阳道民勇。
还有方解的一颗冷硬如万年寒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