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守将刘憨每天一早都会例行在四个城门转一圈,这是他做丰城郡丞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只是当初的手下大部分都已经战死,现在的手下虽然多了些可也没多少人尊敬他。当年丰城一战,李远山手下大将带数万大军攻城,他和郡守大人带着一千五百郡兵和百姓登城抵抗,叛军猛攻六日而不破。
后来李远山亲至,在城墙外大怒道不投降便屠城。
此时城中的郡兵已经战死多数,便是青壮百姓也死了上千人。郡守大人长叹一声,遥遥对长安城方向一拜,然后纵身从城墙上跃下当场摔死。刘憨看着城下郡守的尸体嚎啕大哭,许久之后下令开门投降。
李远山进城之后强令青壮百姓参军,让刘憨训练。百姓们最初都以为刘憨是逼不得已才投降,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刘憨竟是没有拒绝李远山的命令,上任丰城郡守,然后真的尽心尽力的为李远山练兵。
自此之后,丰城百姓暗地里全都骂他。
就在半个多月之前,李远山派人来将丰城的叛军大部分调走,只留下几千人戍守丰城。
军队调走之后,刘憨还是如以往那样,早晨起来先是去各城门巡视,然后回到郡守府处理公务,下午必然要去军营转一圈。
他手下亲信刘福是他家里的管事,看着刘憨这两年明显多起来的白发他心里忍不住一疼。
这城中百姓,没人理解大人的苦心。
“大人,这场仗是不是快结束了?”
他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问。
走在前面的刘憨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或许吧……”
他身边经过的百姓没人对他行礼,两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刘福看着就生气,冷哼一声道:“这些家伙真不知道好歹,若不是大人您这几年费尽心思保护他们,难道他们会有今天这平安的日子过?”
“我只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刘憨一边走一边说道:“百姓们还是心向大隋,这是好事。”
刘福道:“当初大人答应李远山练兵,还不是怕因为拒绝李远山而为丰城百姓招惹来祸端。这些年大人尽心尽力的训练他们,还不是让他们多掌握一些在战场上保命的东西?只是大人这份苦心,这些白眼狼谁也不明白。他们也不想想,李远山强令他们参军就是为了让他们去战场上送死的,大人没有敷衍而是严苛训练,就是想让他们以后到了战场上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这些白痴,什么都不懂。”
“百姓心底单纯些,不是坏事。不过,我训练他们严苛,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保命啊……”
刘憨的话一如既往的不多,他对路过的每一个百姓都报以微笑,换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白眼。
他也不在意,走到西门的时候吩咐人不要对进出的百姓盘查,进来的出去的都不要管。这让人有些费解,不明白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城墙上吹起了号角声。刘憨的脸色一变,顺着马道快步的往城墙上面跑去。随着号角声,城墙上本来有些慵懒的守军都紧张起来。所有人抓起武器,弓箭手将箭壶放在脚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上,抽出一支搭在弦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城外飘荡起来的尘烟。
城门开始关闭,刘憨站在城墙上对外面的百姓大声喊着,让他们立刻进城。百姓们惊慌失措的往城里跑,就是出城的人也立刻掉头回来。
“大人,来人打的是飞狼旗!”
了望手放下千里眼后大人汇报。
刘憨眉头一皱:“蒙元人来干嘛?”
他让士兵们保持戒备,但没有命令不许放箭。
不多时,城外的骑兵离着城门大概二百米左右停下来,然后有两三骑从队伍中分出,催马到了城门外面。其中一个骑兵抬着头对城墙上喊:“快开城门,我们奉了柏火将军的命令,赶去襄城去求见特勤,你们若是阻拦了行程,自己掂量一下什么后果。”
说话的人用的是汉语,但显然有些不利索。
刘憨站在城墙上拿着千里眼仔细看了看外面的人,眉头皱的越来越深。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往城下走:“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我要亲自出去看看。”
刘福等人怕他出事都跟着,刘憨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城门洞里,数十名士兵将城门拉开一条缝隙,人就堵在那里,万一有什么事立刻就能将城门重新关上。刘憨从缝隙里挤出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后大步外骑兵那边走。
刘福站在城墙上紧张的看着,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吩咐好对刘憨忠诚的那些亲兵,随时做好准备出去。
他看着刘憨走到那骑兵队伍前面,和为首那个蒙元人交谈了一会儿后转身回来,一边走一边招手示意打开城门。刘福连忙下令,然后带着亲兵下城去接刘憨。城门打开之后,那些蒙元人及其奴隶扈从催马进入城门,并没有停留直接往东门方向而去。刘憨让亲信去东门知会,告诉东门守军不要阻拦。
看着那支足有三千人的骑兵过去,刘福啐了一口吐沫骂道:“这些蛮子,早晚不得好死!”
“不是……”
刘憨微微笑了笑,负手往前而行。
“大人,您说不是什么?”
刘福追上去问。
刘憨见左右也没跟着外人,微笑着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些骑兵根本不是蒙元人。”
“啊?”
刘福愣了一下:“属下真没看出来,大人您怎么知道的。”
“在城墙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有问题了,那些停在城门外至少有两百米,是弓箭手射程之外,呵呵……如果是蒙元人,至于这么小心吗?这三年来蒙元人在咱们西北跋扈惯了,而且,蒙元人的骑兵虽然强大,但在行军的时候很少成队列,你再想想之前那些骑兵停下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尤其是后队,标准的燕尾阵,可攻可退。”
“大人明察秋毫!”
刘福由衷的赞了一句。
“还不止这些,领队的那两个人虽然穿着蒙元人的袍服,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虽然和蒙元人有些相像,但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大部分骑兵的眼睛都不是黑色的,蒙元人虽然外貌和咱们汉人有很大不同,可眼睛是黑色的。所以,这些人的来路也就不难猜到了……旭郡王在狼乳山组织人马抗击蒙奴和叛军,北辽地大汉完颜勇派寒骑兵助战,这些人,十之七八是北辽地的骑兵。”
刘福一惊:“那他们这是要去干嘛?难道是想偷袭李远山的后路?不可能啊,只有三四千人怎么可能那么大的胆子,就算有那么大胆子也不可能成功啊。”
“我不知道。”
刘憨道:“但我知道应该让他们过去,这就够了。”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我让你准备好的大隋龙旗准备好了吗?”
“大人放心,三十面龙旗早就准备好了,就藏在属下家里。等大人号令,属下就带人将叛军的旗子砍了,换上大隋龙旗。”
“嗯”
刘憨点了点头:“我估计……不会太久了吧?陛下御驾亲征,大军已经杀到距离襄城不足三百里的地方,李远山不停的从后方调兵,证明前面战场上压力极大。朝廷大军连战连胜,士气如虹,叛军的末日不远了!”
听到这番话,刘福眼神里一喜:“属下盼着这天,盼了三年了!”
刘憨拍了拍他肩膀:“我终究是大隋的子民,是陛下的臣子,总得做些什么。一旦朝廷大军围住襄城,我就会第一个打起龙旗。西北各城与我一般心思的大有人在,只要有人带头,各地必然纷纷响应。”
他抬起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耀眼的太阳。
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下。
刘福不解的看着大人的举动,心说大人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吧?
出了丰城之后完颜重德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看着方解哈哈大笑:“我实在想不到竟是这样顺利就过来了,你这主意真不错,没做的时候想着凶险万分,等出城之后想想怎么这么轻易简单的就过来了。守城的那些叛军里真没有一个好眼力的……不过这也难怪,蒙元人作威作福的惯了,叛军也都不敢招惹。”
他笑的极畅然,显然心情很好。
可他说完,却不见方解回答。完颜重德看向方解,见方解回头看了丰城一眼,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完颜重德问。
方解将唇上的胡子揭掉,看着亲兵依然举着的飞狼旗怔了好一会儿:“错了。”
“错了?”
完颜重德不解。
方解点了点头:“错了,不是那些叛军没发现咱们,而是他们故意放咱们过来的。”
他让人将飞狼旗撤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知道过丰城要想瞒过叛军,最大的破绽是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眼睛,你们北辽地的人都是蓝色的眼睛,蒙元蛮子是黑色的。之前我就想到了,但我没有说出来。这次赌的是守城的叛军会不会疏忽,可当刘憨出城走过来盯着我和你的眼睛看了几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看破了咱们。但他没有说,而是立刻让人将城门打开……不是咱们运气好,而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和叛军不是一条心的守将。”
“故意的?”
完颜重德一惊,紧跟着问道:“那他故意为之,放咱们过去是怕伤及他,等咱们出城之后会不会立刻派人联络叛军?”
“不会”
方解摇头,极笃定。
“为什么?”
完颜重德道:“还是小心些的好。”
方解再次回头看向丰城,似乎是寻找到之前那个对他微笑的老人。
“因为他是个隋人,他的眼神告诉我的。”
方解舒了口气,将马鞭往前一指:“加速往前冲,往前最少二百七十里没有叛军驻扎,咱们不能耽误时间了!”
“驾”
他敲打了一下赤红马,赤红马兴奋的叫了两声,撒开四蹄往前冲了出去。
方解一边纵马一边回想起见到刘憨时候,对方眼神里的意味。然后他的嘴角上开始慢慢的勾勒出一抹微笑,那是不夹杂一丝杂质的喜悦。
“李远山啊……你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可你还是有一件事没有算到,这件事,或许足够让你再难翻身了。”
他在心里想着,眼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