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可黄阳道的天气比起西北来说要暖和的多,比起长安城来说也要温暖不少。虽然还比不得江南和大隋最西南,可丝毫也没有让人觉着冷。要是在樊固,这个月份已经是白雪皑皑了。
这几个月来黑旗军不断出击,一步步将黄阳道大部分都揽入怀中,替罗耀看家护院的田信就好像变成了瞎子聋子,对于黑旗军的扩张完全没有一点应对,黑旗军进一步,他就退一步。
陈搬山和崔中振奉命率军四万余向东挺进,将欣口仓和信阳城之间的联系断开,可即便如此,信阳城里也没有出来一个兵。或许田信深知自己现在手里的实力和黑旗军完全没有办法硬拼,若是守城没有问题,若是出城野战,对黑旗军那数万精骑他颇为忌惮。
前方的军报不断的传回朱雀山,方解越来越相信罗耀已经改变了初衷。一开始他确实存着争霸中原的心思,但他现在却只看着那个叫长安的雄城。
在议事大厅里,方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很专注的看着标注出来的态势。
新提拔起来的文官独孤文秀抱着厚厚的一摞文案走进来,恭恭敬敬的失礼:“见过大将军”
独孤文秀是名门出身,独孤世家在大隋也是一流豪门。若不是因为皇帝在长安城里的大动作,现在独孤家还有不少人在朝廷为官。说起来,他和原大隋礼部尚书独孤静还是堂兄弟,只是他是庶子出身所以身份远不及独孤静尊贵。
当初怀秋功生了一场大病,独孤静暂代礼部尚书之职,本来他可以再进一步,可这个人却也是个奇人,听闻怀秋功已经康复之后,立刻上折子请辞。皇帝应允他辞去礼部尚书之职,却转而封为吏部尚书,权势更大。
后来因为牵扯进怡亲王的案子里,他被皇帝罢黜。不过据分析,皇帝将他罢官和将罗蔚然他们赶出长安城是出于一样的心思。皇帝要整顿长安朝臣,为了保护这几个对大隋来说不可或缺的重臣,为了他们不被牵连所以先一步送出长安城。
后来,这位被皇帝格外看重的大才,据说被罢官之后在家中郁郁不乐,久而生病,竟是不得救治一命呜呼。
不过方解也知道,独孤静的死绝不是因为什么重病。
皇帝的心思其实没有瞒过那些人,他将自己看重的几位朝臣先后罢官送出长安,暗地里的那些人或许很早就猜透了皇帝的安排,就如怀秋功在江南老家抑郁而亡一样,他们回到家里之后其实就被暗中那些人控制了。
怀秋功悲愤而死,显然是因为绝望。
独孤静说是病死,十有八九是被人害死的。
苏重礼到是还活着,可苏家大宅子被庞霸派了五百精兵一直围着,苏家人连出入都不得自由,苏重礼就算看准了时机想返回长安城也没机会了。据说庞霸不止一次请苏重礼到他帐下为官,苏重礼却就是不肯就范,估计着离死也不远了。
“什么事?”
方解接过来木三递给他的热茶问。
木三立刻退出议事大厅,离的远远的。方解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心里不得不赞了一声这个小太监的是个有眼力见的。
“大将军,这是各地秋粮收成的统计。”
独孤文秀垂着手说道:“山南屯田那边因为还在大举开荒,边开边种,所以秋粮的收成并不多,估计要丰收还得等到明年收夏粮的时候。各郡县的收成都还不错,黄阳道里有几条大河纵横交叉,所以这里从来就不是靠雨水吃饭的地方,每年的收成都差不多。只是去年前年这两年黄阳道的粮食都被罗耀搜刮了去,所以稍显困苦。”
“知道个数字就行了。”
方解摆了摆手道:“我既然已经吩咐过,今年不收百姓一粒粮食,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属下明白。”
独孤文秀将那些各地报上来的册子放在一边,取出另一份递给方解:“这是巡抚孙大人派人送来的文书,请大将军过目。”
方解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孙开道果然是个果决的性子,在外面巡查这一个多月来,斩了七个地方官吏,下面百姓已经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孙铡刀。
“山南开了多少荒田了?”
方解一边翻看一边问。
“已经不下二十五万亩。”
独孤文秀回答:“这几个月来,慕名来投的新兵越来越多,挑选合格的都送去了山南边开荒边练兵,进度很快。”
“嗯”
“独孤”
方解看了独孤文秀一眼问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大将军请问,属下知无不言。”
“我想问的是,通古书院里聚会的那些人中,也有你们独孤家的人吧?”
独孤文秀的脸色显然变了变,然后点了点头:“这件事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属下虽然是独孤家的人但因为是庶出所以能接触到的事情不多,家族里的事多半都是嫡亲那一脉把持,我们这些人最多分些家产混沌度日。不过听我娘曾经偶然提起过,说独孤家的大管事每年都会往江南最少去一趟。”
方解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么独孤静为什么还会被人逼死?”
独孤文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将军也知道,独孤家里也不是什么事都特别一致……而且,也不会什么事都只做一样准备。独孤静对皇帝太忠,所以……”
方解嗯了一声道:“这句话倒是中肯……所以,你也是独孤家的另一个选择,对吗?”
听到这句话,独孤文秀的脸色骤然一变,抱着书册的手颤了一下,那些书册险些落地。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又迅速的垂了下去,不敢直视。
“无妨的”
方解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我用人向来不拘小节,就算你是独孤家派来的人,但你却有真才实学,所以我照用不误。我是寒门出身,对于世家名门之中的事多不了解,今日问你,也只是因为好奇。”
独孤文秀僵立了片刻,将手里的书册放下后撩袍跪倒:“大将军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家中长辈安排来投大将军的,先是托了孙先生的关系,让孙先生代为引荐。”
“孙开道收了你家银子吧?”
方解淡淡的说道。
“是……”
独孤文秀道:“只是属下也不知道,家中打点孙先生花了多少银子。”
方解笑了笑:“你也不像是个心机深沉的,独孤家派你来,多半是因为瞧不起我,觉得我这样的人还不足以选派独孤家出类拔萃的人物辅佐。不过,我却知道往往出类拔萃者,多在庶出子弟。”
方解想到了李孝宗。
“属下虽然是独孤家的人,但自幼和家母生活颇为寒苦,若不是堂兄独孤静多有接济,日子过的还不如一般人家。”
独孤文秀道:“属下瞒了这些事,请大将军责罚。”
“责罚你什么?”
方解笑着摆了摆手:“起来吧,我刚才就已经说过,我明知道你是独孤家派来的人,但还是要用你,而且是重用你,看重的是你的才而不是你的出身你来的目的。只要你安安稳稳做事,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独孤文秀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属下谢大将军恩典。”
“你性子内秀,倒是和名字贴合。”
方解道:“我已经派人将你娘亲接来,独孤家能要挟你的也无非是她老人家了。骁骑校的人昨日送回来消息,已经进了黄阳道,算计着日子再有二十天也该到朱雀山了。我吩咐人在山下风景秀美处建了一座小院,你和你娘亲就住在那里。等老人家到了,我给你十天时间陪陪她,熟悉一下这里的生活。”
“大将军……”
才站起来的独孤文秀再次跪倒,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大将军的恩德,属下永生不敢忘记!”
“正因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以真诚待你。”
方解笑了笑道:“一个月前,屯田那边的文案主事裴松因为玩忽懈怠被我砍了脑袋。二十天前,大营粮草主薄刘守仁因为私盗钱粮被我砍了脑袋。半个月前,军中笔吏袁文茂因为醉酒误事被我砍了脑袋。四天前,参军田义因为点卯不到被我下令打了三十军棍回去之后扛了三天就死了。”
方解曲着手指头算了算:“各家派来我这里的人,我一个不拒全都收下,但不代表我是傻子,人我留,但不为我做事就要杀。你与他们不同,好好做事,我自会厚待。”
“属下……谨记!”
独孤文秀以头触底,不敢起身。
“大营初立百事待兴,我手里缺人才。”
方解走过去俯身将独孤文秀搀扶起来:“我不管来投靠我的人是什么出身,名门也好寒门也罢,只要有真才实学我都留下。但,有真才实学却心机不纯之人,我留下就是为了杀……这些日子以来,唯独你到了大营之后兢兢业业做事,也没有打探过大营里的私密,但我知道你早晚会这样做,因为你娘亲还在家中。”
“我既然看重你自然舍不得杀你,若是眼睁睁看着你走的是和被我砍了脑袋的那些家伙一样的路,我心中不忍。所以才会派人去想办法将你娘亲从独孤家偷出来,我费的苦心,只是不想你走错路。”
“属下……”
独孤文静的肩膀不住的颤抖着,竟是哽咽不能说话。
“不要想太多,留在大营里好好做事。我手下非但缺能征善战的武将,也缺文人。回去之后该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另外……孙先生收了你家银子的事,不要提起了。”
独孤文静连忙点头:“属下记得了。”
“去吧”
方解摆了摆手:“待你娘亲到了之后,我再委你个重要的差事。”
山中凉亭
吴一道饮了一杯酒后眯着眼睛说道:“觉晓,你最近杀意是不是浓了些?那些世家派来的人,留着未必都是坏事。”
方解笑了笑:“杀一些留一些,方能让那些人更踏实。我若是一味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觉得我心太深所以对我提防会重。我杀一些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们反而因为我这种喜怒兴于色的表现而看轻我,觉得我不过是个莽夫。”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现在,我需要被人看轻些。”
吴一道哈哈大笑,举杯道:“就为了这一句需要被人看轻些,当饮一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