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在听到骆秋说到罗耀夫人楚氏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许多事。罗耀这个骗局不只是为了方解,还为了他的妻子。他骗方解,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自己的肉身替代品。而他骗她的妻子,是给她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有那么一瞬间,方解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但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方解就想到楚氏院子里那一树的娃娃。
他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骆秋问。
“没事”
方解笑了笑道:“上次来雍州的时候正是夏天,热的人有些适应。这次来恰是气候最好的时候,冷不丁的从车里下来反倒是觉着有些凉。”
骆秋自然不会怀疑什么,他拉着方解的手一边寒暄着进了城门。雍州城内大小官员都在外面候着,骆秋拉着方解不撒手,他们也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方解倒也省的和这些人挨着个的见礼,省去了不少麻烦。
进了城门之后方解和骆秋就上了总督府的马车,陈定南等诸将带着队伍浩浩荡荡的进了城。但却没有让随着大军回来的百姓入城,因为城中的存粮本来就不多了。若是不打开行宫粮仓的话,方解带着七万多队伍进城就已经给雍州城增加了巨大的压力。不过幸好的是,方解带来了大批的粮草辎重,足够自用。
“上次匆匆一别,细细算日子竟是已经过去了几年。”
马车里,骆秋叹了口气道:“方将军褪去稚气风华正茂,而我已经老了。本来还想着上折子请辞回家养老,种种菜翻翻土,再养几只兔子几笼鸟儿,悠闲自得一直到死。可没想到临了临了那些南蛮子纥人闹腾起来,我也别想着临阵脱逃了……说句实话,若是觉晓你不赶来,雍州城的日子真不好过了。”
他指了指马车外面:“城南就是纥人的大营,绵延十几里,看样子不下六七十万人。况且纥人还会驱使差狼虎豹为兵,我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出城迎敌了。我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你早日到来解我雍州之围,解平商道百姓倒悬之苦。”
“这么多……”
方解微微诧异了一下道:“纥人这些年不是被杀的够狠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兵力。”
骆秋叹道:“哪里都是兵,那燕国伪皇帝慕容耻邀请纥王一同出兵,那些南蛮子这些年被压制的狠了,一肚子怨气,有机会报仇自然不会放过。说是百万大军,其实连寨子里十几岁的孩子,五十几岁的老人都出来了。纥人在平商道犯下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粗粗估算也有几十万百姓死于兵灾……每每想到这里,我这个做地方官的心里就如同刀子绞着一样的疼。”
方解安慰道:“世伯也无需担心,当年能将南蛮子打回到丛林里去,今日也一样能。若不是恰逢边疆空虚,不管是慕容耻还是南蛮子都不敢打平商道的主意。如今我来了,虽然才疏学浅本事一般,但好歹还有一腔热血,自然尽力而为。”
“好!”
骆秋拍手道:“有觉晓你这句话,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如今的雍州城里,要将无将,要兵无兵,要粮无粮……说句实在话,也就只有觉晓你才肯赶来。我前阵子接连派了十几批人出去,往各地请救兵,可是那些人都不愿来,还不是怕损了自己手里的实力?”
方解心里笑了笑,心说你这是在说我聪明还是在说我傻?
他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什么身为将领自然有守土之责之类的。骆秋表现的热络,其实两个人也没什么交情。场面话说完之后就显得有些冷清,骆秋不断的换话题,方解则笑着回应。
两个人都很巧妙的避开了罗耀,避开了皇帝,避开了大隋乱世这些人和事,还能找到一些话来聊也算殊为不易了。
“先去城上看看吧”
方解将车窗帘子撩开往外看了看,发现在大街两侧夹道欢迎的那些百姓们,脸上的表情和城外遇到的那些难民完全不同。城外的难民看到军队到来的时候那种喜悦溢于言表,而城中百姓虽然挥舞着手臂可脸上的表情却根本都是装出来的欢喜。
方解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
城外的百姓们正在遭受苦难折磨,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亲人,房子,田地,失去了整个家园,他们无依无靠甚至食不果腹,在这个时候黑旗军的到来无疑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希望的大门。他们可以使劲的往门里面去看,曾经拥有的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
可城中的百姓不同,他们现在还安全着,住在自己家里,盖着温暖的被子……他们此时第一件要担心的事,或许不是城外的纥人会不会破城进来。而是可以随便进来的援军是否会分走属于他们的口粮……有时候,尤其是在灾难到来的时候,有的人眼光会变得原来越远,有的人会变得越来越浅。
“啊?”
骆秋愣了一下:“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接风酒席……”
“不饿”
方解笑了笑:“回去再吃,还是先上城去看看吧。有时候吃饭是最着急的事,有时候,吃饭是最不着急的事……”
骆秋心里一紧,忽然脸上有些发热。
作为当初商国的都城,雍州城墙之高大坚固在中原也能排进前三,而这里又是汉人文化和纥人文化的交融地,所以建筑的风格和中原又颇为不同。在中原,百姓们居住的房子是青砖红瓦,富户家则是高墙大院。而在西南,尤其是雍州一带,百姓们居住的房子多为木楼,有着明显的地域特征。
雍州的城墙建造的格外宽,虽然远不及长安城的城墙高,但厚度却差不了多少。方解走上城墙的时候发现,城墙上面的宽度足够三辆马车并排而行。这样的宽度可以保证预备队在最近的距离准备,而弊端则是一旦被敌人攻上城墙敌人就能很舒服的找到落脚点。
不过罗耀这几十年在雍州的经营,已经将雍州变成了一座堡垒。城墙上防御措施齐备,而且保养的极好。
床子弩擦拭的很亮,旁边放着的木盒里那一根根的重弩上反着光,没有一丝锈迹,擦了牛油,所以看起来依然崭新。
箭楼建造的很坚固,也很宽敞,在箭楼上可以容纳至少二十名弓箭手。城墙外面挂着狼牙拍,以雍州城墙的高度,狼牙拍放下去能直接把人砸成肉泥。除此之外,在城墙上每隔三十米就有一口大铁锅,方解走过去看了看,发现锅里都是火油。这种东西其实在当下没有被完全利用,即便是战争中也很少有人想到使用。
方解没有在城墙上看到滚木和石头,由此可见城中最起码不缺少弩箭羽箭。虽然这两种东西并不是无法共存,但守城的将领在羽箭筹备充足的情况下很少会选择往城墙上运送大量的木头和石头。
不需要仔细去看,方解就确定即便城外的不是几十万纥人而是几十万精锐战兵,要想攻破被罗耀重新打造过的雍州城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走到城墙边,伸手从麒麟手里接过来千里眼往城外看了看。
大概五里之外就是纥人的大营,果然如骆秋所说绵延十几里。从大营的规模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对方的兵力,而方解得出来的数字让他变得凝重起来。
雍州城不容易攻破有目共睹,但方解并没有因此而放心。
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来固守一城的。
“最近这段日子纥人****叫阵,只是城中兵力不足,又没有可以克制纥人野兽的战术,所以没有出战过……”
徐庆之在方解身后轻声说了一句。
其实这一路上他一直在观察方解,上一次方解来的时候,他没有和方解有过直接接触。作为道治总督府里的四品郎将,他自然要随从骆秋接待钦差,可也只是远远的看了几眼罢了,当时他对方解并不如何在意。
但是今天,他却不由自主的想仔细看看这个即将从自己手里接走雍州兵权的男人。
“边军呢?”
方解回头看了徐庆之一眼问道。
“本来罗耀在的时候,边军是每一年轮换一次,但是自从罗耀走了之后,留守边城的边军数量就变得少了许多。而且主要布置在南燕那边,所以纥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挡。南燕慕容永铎派兵假扮商队骗开白水城之后,直接杀进了平商道……其他几城的边军便都成了孤军,每城不过千余人,又断了粮道,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徐庆之的回答很平静,可方解能从他的语气中发现一丝不满。
毫无疑问,罗耀走了之后边军就没人再关注了,失去了后勤补给,那些边军的日子过的有多苦可想而知。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一个边军士兵从自己坚守的岗位上撤下来,直到他们全都战死为止。
“或许还有活着的……”
方解有些失神的说了一句,徐庆之没懂他什么意思。
徐庆之指了指城外纥人大营里最高的一座大帐:“那里就应该是纥王所在,原本纥人是没有纥王的,自从商国被灭之后,纥人更是内乱,各寨之间几乎每日都有争斗,纥人就分裂成了许多部族,各自为政。但是南燕慕容耻前阵子与纥族大土司会面,拥立其为纥王。”
“纥王叫什么名字?”
方解问。
“图浑多别”
徐庆之回答:“根据纥人的说法,图浑多别是个很强大的修行者,被纥人称之为天神。当然,纥人对于大土司有一种天生的惧怕,所以也可能是谣传。”
“那就当真的来听。”
方解随意的说了一句,然后指了指纥人大营最混乱的一处:“那里就是纥人野兽所在之地吧?”
“对!”
徐庆之点了点头:“有至少超过一万野兽,指挥那些野兽的是二百名巫师,骑着大象,用牛角驱使野兽。如果有什么办法将纥人的野兽军队打掉,外面的纥人就算有百万也不足为惧!”
“那就打掉好了。”
方解语气平淡的说道,就好像说的只是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易简单。所以徐庆之愣了一下,没明白方解这淡淡却又强烈的自信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