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
平商道总督府
骆秋站在院子里的夹竹桃下发呆,早已经过了夹竹桃盛开的时候,虽然没有那挂满枝头的大串大串粉红,但一目翠绿也让人瞧着心里舒服。可骆秋现在无论如何也舒服不起来,院子门口的黑旗军精骑就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心口,连呼吸都疼。
从方解大破纥族的那天,骆秋就失去了自由。他被软禁在自己的府里,不许外出。本来府里的下人们还能出去,买些酒菜日用。可从昨夜里开始,任何人都不准走出总督府,作威作福惯了的管事要出去给骆秋定一桌子席面送来,结果在门口被黑旗军士兵拦下来还吵闹了两句,被一个嘴巴抽掉了两颗槽牙之后再也不敢蛮横。
因为他发现,黑旗军的士兵蛮横起来根本就是一群流氓。
“要出事了。”
骆秋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肿了半边脸的管事:“让你借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你怎么弄成这样。”
“大人……根本就出不去啊。”
管事苦笑着说道:“我才问了一句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那些兵蛮子直接打过来,连话都不回。不过……我瞧着外面确实不对劲,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处都是兵。黑旗军的骑兵在附近几条街道上都站满了,看那蓄势待发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本想驱虎吞狼……”
骆秋摇了摇头:“谁知道这虎根本就不是奔着狼来的。”
“大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那个方解借着和纥人交战的机会,引纥人几乎把城中的郡兵杀绝了,剩下的郡兵都被封死在大营里出不来。现在雍州城里全都提心吊胆的,总得想点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骆秋看了一眼门外道:“等着吧,看看他到底是想玩什么花样……等等,你刚才说大街上都是骑兵?”
“都是!”
管事点了点头:“属下到门口被黑旗军的兵拦住,和他们理论的时候往远处看了看,整条大街上都是黑甲骑兵,一眼看不到头,而且刀出鞘,箭上弦,临战状态,随时都要冲锋似的,看着杀气腾腾。”
“去!”
骆秋指着房顶说道:“搬一架梯子来,我要上房看看。”
“大人,还是属下上去吧!”
“快去!”
骆秋急迫的摆了摆手,管事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吩咐下人搬了一架梯子过来,搭在房山上,骆秋扶着梯子爬上去,然后伸着脖子往远处看。
这一看之下,骆秋心里顿时惊的紧了起来。
何止是门外大街上,外面的街道上纵横交错,满满当当的都是骑兵,看起来不下数千人,将附近街道都挤满了。他往更远处看去,忽然发现有些异样。不少房子上面都是身穿锦衣的士兵,骆秋知道那是方解手下的精锐骁骑校。这些人马半圆形兜着,正中位置上正是罗耀的府邸。
“这是……”
骆秋心里一震,然后一个念头冒出来让他的心开始狂跳。
他急迫的从梯子上下来,迈下来的时候险些摔倒,管事连忙上前搀扶,骆秋却一把推开他:“快,去把密道打开,请赵子文,郭璞,金一泰过来府里议事!记住,要小心,切不可被外面的黑旗军发现!让他们把府里的高手都带上,务必!”
“大人,出了什么事?”
管事连忙问道。
“好事!”
骆秋笑了笑,一扫阴霾:“还记得当初罗文杀了詹耀,夺了雍州兵权之后的事吗?”
管事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属下明白了!罗文杀詹耀夺兵权,试图将雍州据为己有。罗耀独自一人归来……”
“快去吧。”
骆秋觉得心里立刻就轻松起来,之前的郁闷被风吹走了似的。他几乎可以确定是罗耀回来了,不然黑旗军不会这样如临大敌。而且被围着的是罗耀府邸,就更容易推测了一些。只要罗耀回来,方解还能飞扬跋扈?
这么多年来雍州做官,骆秋第一件确定的事就是千万不要得罪罗耀,不然一定没有好下场。而只要罗耀想要做一件事,就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那可是一个杀岳父杀亲子都绝不会手软的人,杀一个方解……易如反掌!
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派人联络雍州城里的其他几个世家家主,让他们带着家族里的高手赶来,只要是罗耀回来了,那么雍州城里的局面立刻就会改变。杀了方解,再把方解手下那几个得力的将领干掉,黑旗军就如同没了爪牙的老虎,再也没什么可怕的。
而且,方解有弱点!
方解身边那几个女人,就是方解的软肋。不管罗府那边出了什么事,哪怕不是罗耀回来了,方解这样如临大敌肯定事情不简单。只要趁着这个机会将方解身边的那几个女人擒住,到时候即便不是罗耀回来了,那依然能反败为胜!
想到这里,骆秋嘴角上的笑意就变得更欢快起来。
罗府的大门一直开着。
正门,侧门都开着。
罗耀离开雍州这几年,虽然府里已经物是人非,但门口上悬挂着的那块金字匾额依然灿然生辉,因为罗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必须保证这块匾额亮着,这样不管是谁都不敢轻视罗府,哪怕罗耀不在。
罗耀虽然走了,但谁也不敢保证他再也不会回来。就算他不会回来,谁又敢保证他一定会死?
罗耀那样的人,只要不死,就会让很多人害怕。
站在门口的人抬着头看着那块匾额,镇西南大将军护国公府,这几个字就好像是烙印一样,深深的刻在许多人心里。
这个人看起来很狼狈,自从他出现在这个世间之后第一次如此狼狈。如果仅仅是看他的衣服,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都可以确定他是一个落魄的乞丐。但,他现在不仅仅是衣服破烂不堪,整个人都破烂不堪。
他的半边脸上已经一点肉都没了,像是被火烧去了一样,半边鼻孔没有了鼻翼,只剩下一个孔洞。眼眶里那只眼睛还在,可镶嵌在骷髅头里的眼睛看起来更加诡异,还不如没有眼睛顺眼些。
他的心口上有一道伤口,很大。
从军多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伤口是什么造成的。
那是长槊留下的痕迹,前后贯通。
毫无疑问,他的心脏肯定被刺穿了,甚至被切成两半,但他依然还活着,所以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乞丐,更像是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尸体。
他的身上有很多处伤口,看起来每一道都很重。如果换做一般人的话,已经死了一百次还要多。
可他是罗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罗耀。
所以他还活着,他的名字就是他还活着的理由,毋庸置疑的理由。
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四周密密麻麻围着的士兵,那些士兵看起来都很凶悍精锐,他甚至确定他走过来的时候,每一步上都至少有超过二百只连弩瞄准着他。每一步上,都至少有三十个修行者跟着他移动。
但他丝毫都不在意,因为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他眼里。他的眼里,此时只有那一个人存在。
他也知道,这些士兵和修行者布置在这里也根本就不是来阻拦他的。
罗耀知道方解不是一个白痴,只要不是白痴就知道那些士兵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自然不会去和数万精骑拼命,那样累也会累死。但他却可以让那数万精骑看都看不到他,对他没有任何办法。
方解布置的人,是阻拦其他人的。
“不错,兵是好兵,将自然是好将。”
罗耀自语了一句,然后迈步走进了大门。
他自己的家门。
这一刻,似乎所有在暗中看着他的人都同时产生了一股错觉,他迈进大门的那一步,踩的整个世界都摇晃了一下。很多人下意识的抬起头看想天空,就好像下一秒天空都会裂开似的。
风起云涌。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他不需要去看,不需要去感觉,就知道这院子里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他走进门的时候就将视线投向院子最深处,那是他妻子楚氏居住的地方。然后他愣了一下,眼神里有些伤感。
只是有些。
但很浓。
他走进门,看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灰尘微微诧异,然后摇了摇头。他走过长廊,长廊角落里的那只蜘蛛忽然僵硬住,然后直挺挺的掉了下来。他走过小湖,原本已经逃到湖另一侧的那些鱼全都浮了起来,肚皮朝上。
鱼儿原本是他的鱼儿,但是现在却在逃避他,所以鱼儿都死了。
蜘蛛也是他的蜘蛛,但是蜘蛛看到他吓傻了,所以蜘蛛也死了。
这就是睚眦必报?
或许是吧。
罗耀走的很慢,虽然这一路上他赶的很急,但走进雍州之后反而不急了。因为他知道方解就在他要去的地方等他,没有逃走。说实话,方解不逃,这让罗耀有些意外。在他以往的印象里,方解是一个随时都在准备逃走的人。
所以罗耀决定正视这个对手,从这一天开始。
以前他从没有把方解看在眼里过,方解就好像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一块永远不会过期的可口点心,只要他饿了,随时可以伸手拿到塞进嘴巴里,想怎么嚼就怎么嚼。现在,他不觉得方解是一块点心了。
而是一个对手。
他走到三层木楼前面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闭上那双看起来触目惊心的眼睛感知。
有一个人的气息在。
下面。
罗耀笑了笑,自语了一声好气魄。
他走进木楼,扭动机关。
墙壁出现一个洞,然后他没有丝毫停顿的跃了下去。
从书房到密室要直线下坠将近二十米,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他很熟悉。
但是跃下去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在前一秒还告诉自己要正视那个以前只会逃走的点心,可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自傲。所以在落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些。
下坠的密道里,绷着很多肉眼都看不到的丝线。
很细,比头发还要细,却比钢刀还要锋利。
如果不是罗耀发现的早,他下坠的时候重力作用下,他本就残缺不全的身体或许会被切成许多碎块。他现在已经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了,他的身子被那个用长槊的铁甲将军打的支离破碎。
火在密道里突然冒了出来。
金色的火焰瞬间将那些细丝烧断。
罗耀双掌撑在墙壁上停留了一会儿,确定密道里的那些丝线都被毁了之后才落下去。双脚触碰到地面,他的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在感觉到那些丝线的时候他忽然心里有些害怕。
对于他来说,这是最匪夷所思的事。
他居然会害怕!
密室里没有人,最起码看起来没有人。
只有九口很大的箱子。
然后罗耀发现地上有一张纸,就摆在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有些生气。
纸上的字很难看,也很幼稚。
破坏了罗耀自己走进密室之前才构建起来的肃穆,他一直认为今天应该是很肃穆的。一直到以后很多很多年,回想起来今天都会觉得肃穆。因为这事关生死,事关未来。可是这几个字,简直胡闹的不可理喻!
“你玩过躲猫猫吗?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