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进门的是南燕北伐军大元帅慕容永铎,这个人在南燕声名显赫。据说七八岁时候就在朝堂上出口成章,且极有辩才,便是和南燕大儒辩学时候也是妙语连珠。后来又拜在佛宗一位高僧门下,精通佛宗经意,十五岁高中状元,殿试的时候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引得慕容耻一阵赞叹。
他仕途极为通畅,获殿试头名之后就被慕容耻钦点在礼部做事,后来调入户部,只二十几岁就做到了南燕户部侍郎,是南燕立国后最年轻的从三品大员。再后来因为调度支持征剿纥人有功,调入兵部任职,只一年,便被慕容耻升为大将军。虽然官阶上来看只升了半级,可地位绝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这样一个在南燕家喻户晓惊采绝艳之人,在雍州外被方解的黑旗军把自信和自尊一口气踏了个七零八落。
不过慕容永铎也算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所以对于自己成为阶下囚在最初的绝望失意中逐渐恢复过来。在雍州大牢里的时候,他每日诵读佛经,一坐就是一日,不吃不喝,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所以方解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如图浑多别一样的死气,有的只是平静。
“大将军是要处死我了?”
慕容永铎第一句话问的很直接,但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恐惧。
“信仰果然能让人安静踏实。”
方解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慕容永铎随即坐了下来,他不说话,等着方解回答他的问题。
“我本想直接处死你,因为你和图浑多别不同。”
方解道。
慕容永铎点了点头:“大将军说的没错,我已经没有一点价值。”
方解没有否认,笑了笑说道:“我生擒你和图浑多别,我从后者那里可以得来很多东西,比如关于纥人的情报,比如关于南燕的消息。我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即便问了你,你也不会说实话。”
“是”
慕容永铎点了点头:“我姓慕容。”
方解嗯了一声:“你很平静。”
慕容永铎看了看桌案上放着的茶水:“可以喝?”
方解点头。
慕容永铎端起来品了一口,然后缓缓的舒了口气:“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不过因为保存的不够好,有些发潮,所以茶味稍显涩了些,入口不够润,过喉有些硬。”
他将茶杯端在手心里,暖着手:“大将军刚才不是说了吗,信仰能让人安静踏实。前几日在囚牢里的时候,有个狱卒见我诵读佛经于是嘲笑我,说佛宗大轮明王都死在朱雀山上了,大轮明王坐下四大天尊也都已经死了,问我信奉佛宗可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他……我信奉的佛宗,是我自己的佛宗,大轮明王死了,四大天尊死了,就算是佛宗灭了,可我的佛宗依然光明普照。”
他摇了摇头:“可惜,那狱卒不懂这些,还以为我痴心妄想也要去做大轮明王,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早就已经是自己的大轮明王了。”
看管大牢的都是骁骑校的人,所以知道大轮明王的死。
“好心境”
方解赞了一句。
慕容永铎信奉的是佛宗,但不是大轮明王的佛宗,而是他自己的佛宗。
方解看了慕容永铎一眼,然后问:“一个穷人,最初的时候只有几个生死不离的朋友,每天面对艰辛的生活,虽然过的坎坷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很快乐。他爱吃肉但少杀生,他胆子小害怕见到死亡。但是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宝藏成了有钱人,他决定用这个宝藏为他自己也为他那几个生死不离的朋友打造一个安乐美好的家园。于是,他开始有一大半的时间不快乐。”
“因为他杀了很多人?”
慕容永铎问。
方解点了点头:“很多,或许以后会更多。这样做,是对是错?”
慕容永铎问:“他心里安静吗?”
方解沉默,然后摇了摇头:“不安静。”
“心有善念之人,才会不安静。若是大奸大恶之徒,杀了人只会兴奋然后变得安静。不过……既然他心里不安静,其实自己本就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他有一个美好的愿望,但走的却是一条血腥路。因为他想要的美好太大了些,如果把美好放小一点,就会快乐。”
“谢谢”
方解郑重的道谢,但是却摇了摇头:“有时候,身不由己。”
慕容永铎点了点头:“这世界本来所有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不幸福的基础上。比如有一对夫妻和美甜蜜,看起来美满快乐。可一定会有其他爱慕这夫妻之人痛苦,过的很不幸福。比如商人赚了一大笔银子,所以高兴得意。一定会有人因为他赚了钱而赔了钱,所以不快乐。比如升官,一定有竞争对手不满意。”
“你的意思是?”
方解问。
“不是神,管那么多干嘛呢?”
慕容永铎笑了笑说。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所以他点了点头:“有道理,若我不杀你,你会快乐吗?”
“会”
慕容永铎的回答很快也很平静:“活着,终究还能得到享受。哪怕是在苦难之中,也会有点滴幸福可言。”
他停顿了一下问方解:“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因为这世界满恶”
方解回答。
“如果劝慰引导都不管用,那么就只能打。”
慕容永铎有些失神的说道:“其实人是最贱的生灵,很贱。你包容爱护,便会养出飞扬跋扈。佛宗轮经上说,人有七情六欲,是为妖魔之源。生活平稳安康之人的善念,总是比生活辛苦折磨的人多些。但,因为站在的高度不同,所以影响也不同。比如一个乞丐,有七分善念三分恶念,那么他的恶念,最多是偷吃别人家一条狗。但一位帝王,也是有七分善念三分恶念,那他的恶念,就能生灵涂炭。”
“好像有道理”
方解回答。
“大将军以为,如何治恶?”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世人对什么体会最深刻?”
“体会最深刻?”
慕容永铎喃喃了一遍,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忽然脸色一变:“明白了……”
方解微笑着说道:“你有悟,所以我不敢杀你。”
慕容永铎沉默,然后起身深深一礼。
“去朱雀山吧,我给你一片田,一座屋,一车书。”
慕容永铎再次施礼:“谢谢……”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止步:“大将军,这条路会很痛苦,因为你给别人痛苦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方解笑了笑,没有说话。
慕容永铎走出书房之后,方解把陈孝儒叫进来吩咐安排人送慕容永铎去朱雀山。陈孝儒不解,问为什么不杀此人。方解看了看慕容永铎的背影:“他自己散了一身功力,断了气脉,你的人没有察觉?”
陈孝儒摇了摇头:“没有”
方解道:“他看破了,所以我不敢杀。”
不敢杀
方解是怕,这时间少一个纯粹之人。
慕容永铎走出书房后,脸色有些迷茫,他一边走一边沉思,然后忽然驻足长叹:“这世界什么才让人最深刻难忘?”
“只有痛苦,人们记住痛苦的时间,比记住其他任何感觉的是时间都要长吧。”
他喃喃自语。
方解让人重新换了一杯茶,放在骆秋面前。看起来,这位老者也很平静。但是他眸子里若隐若现的恨意,还是出卖了他心里最真实的感情。
是的,他恨方解。
恨不得生吃了方解。
“痛苦?”
方解问。
骆秋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方解的脸,似乎是想将这张脸死死的记在心里。
“或许你在这样想……”
方解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语气平缓的说道:“你在想,我杀了你全家,你就算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我,所以你才会这样死死的盯着我,你在告诉你自己,要记住我相貌,以后变成鬼来一口一口吃了我。”
骆秋的手在微微发颤,但他却忍着没有说话。
“这只能说明你已经承认自己败了。”
方解回头看了骆秋一眼:“只有失败的人,才将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如果真的能有这样的事发生,我应该每一夜都被咬的遍体鳞伤才对。就算仅仅是这雍州城里,也有数千鬼魂要吞我,若是出了城,有几十万纥人的鬼魂在对我张着嘴呢。”
“既然是要杀我,何必还要说这些?”
骆秋压着声音问。
他曾经是显赫的封疆大吏,是唯一能和罗耀在雍州却相安无事的朝廷官员。所以,没有人可以否定他很聪明的事实。只是在某些时候,低估一个人带来的后果很严重,骆秋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又不算很聪明。
他能和罗耀相处,是因为他知道永远把罗耀放在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上。而他低估了方解,是因为他觉得方解和罗耀相差十万八千里。
“因为我想让你死了心,别想着什么化作厉鬼这种事了。”
“方解,你不会成功的。”
骆秋说。
“成功什么?”
方解问。
“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这样的人都不可能会成功。自古以来,无论是任何人想要有大成大就,都离不开世家大户的支持。任何一个朝代的更替,开国皇帝身后都站着一大群有实力的世家之人。你根本不懂得这个道理,以为一味的杀戮可以让所有人都怕你……你显得太简单肤浅了,几百上千年的世家,难道是杀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就能吓住的?”
“你只会获得仇恨,让更多的有实力的人恨你敌对你,最终,你会被那些庞大的势力绞成碎片。”
“谢谢你的忠告。”
方解微笑着说道:“但,我不打算听从。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拉的仇恨够多了。各大家族的不欢迎人物排行榜我肯定在首位,到哪儿都会有人戒备我,而不是接纳我。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被你们这些人接纳,是你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方解走到骆秋身边,弯下腰压低声音道:“我和一般人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贪却舍得。大部分人贪但舍不得,这是因为我和大部分人不同,我没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住客,而是一个过客。我只想这一辈子的事,所以……我怕什么?”
“你的子嗣你也不顾及?”
骆秋阴寒的问。
方解笑了笑:“总之……你会失望。”
方解直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今天见了三个人,前两个都没杀,理由不同。而你却要死了,理由只有一个,你该死。”